我们村后山有片禁地,老人都叫它“哑巴坟”。
说禁地,其实没有碑也没有界,就是片普通的槐树林。但村里世代相传:天黑别近哑巴坟,林子里有东西会学人说话,应了声魂就被勾走了。
我不信这个邪。七岁那年跟玩伴打赌,趁着月色钻进了槐树林。那晚风特别大,吹得树叶哗啦啦响,像无数人在拍手。走着走着,我听见娘在身后喊我小名。
“狗娃——回来——”
声音一模一样,带着娘特有的沙哑。我差点就应了,猛地想起娘今天去了外婆家。回头一看,月光下只有我的影子被拉得老长。
第二天,我发高烧说胡话,奶奶用艾草蘸着鸡血在我额头画符,我才慢慢好转。但从此落下病根——我的影子比常人淡,像是墨里掺了水。
今年开春,村里要修路,正好穿过哑巴坟。村长带着几个年轻人去勘察,回来时个个脸色惨白。他们说在林子里挖出了东西——不是人骨,而是一尊裂开的石像。
石像巴掌大小,雕着个没有五官的人形,身上缠满红绳。更诡异的是,石像背后刻着八个字:“以声为契,以影为牢”。
村里的老文书认出了这物件,说这是“应声傀”,旧时巫蛊用的邪物。谁要是被它学了声音,魂魄就会被封在影子里,慢慢消融。
我听了心里发毛,想起小时候那件事。
当天晚上,怪事就来了。
先是村东头的二牛,半夜起夜听见已故多年的老爹在院里叫他。他迷迷糊糊应了一声,第二天就下不了床,浑身冰凉。家人掀开被子一看,他的影子淡得几乎看不见。
接着是村西的李寡妇,听见死去的丈夫在窗外哭。她推开窗骂了一句“哭什么哭”,第二天人就不行了。临死前,她指着墙壁惊恐地瞪大眼睛,可墙上什么都没有——她的影子不见了。
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。天一黑,家家户户门窗紧闭,听见什么动静都不敢回应。
我跟着村长去看过二牛。他躺在床上,眼珠还能转,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。最吓人的是,虽然他的影子淡得快没了,但在煤油灯下仔细看,那影子竟然在微微扭动,像是想挣脱什么。
“是应声傀作祟。”老文书捻着山羊胡,“石像破了封,里头的恶灵出来了。得赶紧想办法,不然全村人都得遭殃。”
村里请来了道士、和尚,法事做了一场又一场,可一点用都没有。每天夜里还是有怪声,又有人应声后倒下。
直到我娘也出事了。
那晚我睡得正熟,听见娘在灶房叫我。我应了一声,翻个身继续睡。突然一个激灵坐起来——娘半个月前就去省城姐姐家了!
我冲进娘的房间,床上空空如也。回到自己屋里,举起油灯一照,心跳差点停了——我的影子只剩下淡淡的一圈轮廓。
第二天我决定去哑巴坟看看。大白天的,槐树林里却阴冷得厉害。挖出石像的地方变成一个小坑,坑里散落着断裂的红绳。
我在坑边发现了一样东西——娘的银簪子。
浑身血液都凉了。娘去省城前,分明把这簪子戴在头上的!
我疯了一样跑回家,翻箱倒柜地找娘的东西。终于在衣柜最底下,找到了娘的一本旧日记。
看完日记,我瘫坐在地上,冷汗湿透了衣衫。
原来三十年前,娘还是姑娘时,跟外村一个知青好上了。可姥爷嫌知青成分不好,硬逼着娘嫁给了我爹。那知青想带娘私奔,被姥爷发现,失足掉进井里淹死了。
娘在日记里写道,那知青死后,她偷偷请人做了法事,想把他的魂召回来。没想到请来的不是知青,而是别的什么东西。那东西附在石像上,一直在找替身。
最后一页,娘用颤抖的笔迹写着:“它要的不是命,是影子。等攒够了九十九个影子,它就能化形了...”
我算了一下,连上我和二牛他们,已经倒了九十八个人。
还差一个。
今晚是月圆之夜。
我顾不上害怕,拿着日记去找村长。全村人聚在祠堂里,听我念完日记,鸦雀无声。
“得毁了那石像!”村长一拍桌子。
“毁了?”老文书摇头,“石像只是容器,恶灵已经出来了。现在毁了石像,那些被勾走的魂就永远回不来了。”
“那怎么办?”
老文书看向我:“狗娃,你娘在日记里没提破解的法子?”
我猛地想起什么,又翻看日记。在最后一页的角落,发现一行小字,像是后来添上去的:
“欲破此咒,需至亲以血为引,于月圆之夜,在应声之处,缝其影,封其声。”
大家都看向我。
我是娘唯一的儿子。
月上中天时,我独自一人走向哑巴坟。
腰间别着娘生前用的针线盒,手里提着灯笼。灯笼光昏黄,我的影子在身后飘忽不定,淡得像一缕烟。
槐树林里比往常更静,连风声都停了。我走到那个坑边,把灯笼挂在树枝上,取出针线。
针是普通的绣花针,线是娘常用的红线。不同的是,我在红线里掺了三根自己的头发,又用银簪刺破指尖,将血抹在线上。
老文书说,至亲的血能引魂,头发能续命,银能辟邪。
我深吸一口气,对着空荡荡的林子喊道:“娘——你在哪——”
没有回应。
我又喊了一声。
这次,林子深处传来了脚步声。很轻,很慢,一步一步朝我走来。
月光下,一个身影逐渐清晰。是娘,穿着她最常穿的那件蓝布衫,梳着整齐的发髻,只是脸上没有表情。
“娘...”我声音发颤。
她停在十步外,静静地看着我。
“狗娃,”她开口了,声音和生前一模一样,“跟娘走吧。”
我鼻子一酸,几乎要扑过去。但瞥见她脚下,心一下子凉了——她没有影子。
“你不是我娘。”我后退一步,“我娘已经死了。”
“娘没死,”她微笑着伸出手,“娘就在这儿。来,跟娘回家。”
我握紧了针线:“我娘葬在后山坟地,是我亲手捧的土。”
她的笑容僵住了,脸皮开始扭曲变形:“不孝子...连娘都不认了...”
声音也开始变调,时而像娘,时而像男人,时而像很多人在一起说话。
我知道不能再等了。
举起针线,我对着自己淡淡的影子,一针扎了下去。
剧痛从脚底直冲头顶,像是真的被针扎穿。我咬紧牙关,开始缝自己的影子。针脚很乱,但每一针都带着血。
那东西发出刺耳的尖叫,朝我扑来。
我继续缝着,大声念着娘教过我的安魂咒——其实是她日记里抄来的一段话,据说是那知青教她的。
“魂兮归来!去君之恒干,何为四方些...”
那东西停在我面前,表情痛苦地扭曲着。
我一针一针地缝,把自己的影子牢牢缝在地上。血顺着红线渗进土里,冒出丝丝白气。
当最后一针完成时,那东西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,身体像烟雾一样消散了。
而我因为失血过多,瘫倒在地。
昏迷前,我看见许许多多模糊的影子从地底升起,像获得自由的鸟儿,飘向夜空。其中有一个特别熟悉的影子,在我身边停留了片刻,轻轻抚摸我的额头,像娘从前那样。
第二天,村民在哑巴坟找到了我。
我活了下来,但从此没有了影子。
二牛他们都好了,影子也恢复了正常。只是都不记得发生过什么,像做了一场漫长的梦。
只有我知道,那晚我用自己的影子做了牢,永远囚禁了那个恶灵。
而我娘,还有那些被勾走的魂,都自由了。
哑巴坟的槐树后来都枯死了,村里把那儿平成了打谷场。再后来,我离开了村子,去了一个多雨的地方。
这样,就没有人会发现我没有影子。
只是在某些夜晚,当我独自走在雨中,还是会听见身后有轻轻的脚步声。回头看,只有湿漉漉的街道,和远处模糊的灯光。
也许,那只是雨声。
也许,是我缝在影子里的东西,在轻轻地叹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