柳镇有个百年规矩——横死之人入殓前,须由梳妆婆为其化上“还魂妆”。
据说,这能让冤魂安息,不扰活人。镇上最后一位梳妆婆,是已经七十八岁的吴阿婆。
我叫陈念,是吴阿婆的外孙女。那年暑假,母亲硬把我送到这个偏僻小镇,陪伴年迈的外婆。我讨厌那股弥漫在镇上的香烛和腐朽混合的气味,更讨厌外婆那间阴森的梳妆室。
“念念,记住三条规矩。”外婆枯瘦的手指紧紧抓着我的手腕,“第一,子时过后不准碰胭脂水粉;第二,不准捡拾逝者遗物;第三,绝对不准在深夜对镜梳妆。”
我心不在焉地点头,满脑子想着如何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。
外婆的梳妆室从不让我进,那里常年挂着一把老式铜锁。可我常常听见深夜从那屋里传出细碎的说话声,像是外婆在与人低语。
直到那个雨夜,一切都变了。
镇上李家的女儿李秀莲投河自尽,尸体三天后才找到。据说捞上来时面目全非,李家哭求外婆为她化还魂妆。
那晚,外婆却突发高烧,卧床不起。
“不行...今晚不能化妆...”外婆在床上虚弱地摇头,脸色惨白,“月忌日,化不得...”
李家的人急得团团转。按照规矩,横死之人若不在头七前化上还魂妆,便会怨气不散,祸及乡邻。
“阿婆,您就帮帮忙吧!”李老汉跪在外婆床前,“秀莲死得惨,若不得安息,我们全家都睡不着啊!”
外婆长叹一声,浑浊的眼睛突然转向我:“让念念去吧。”
我惊得后退一步:“我?我不会啊!”
外婆从枕下摸出一把铜钥匙和一本发黄的古籍:“照着这本书上的‘净面安魂妆’化,一步都不能错。记住,无论听到什么,看到什么,都不能停下来。”
我本想拒绝,但看着外婆恳求的眼神和李家人焦急的面容,只得硬着头皮接过钥匙和书。
子时,我独自走进那间从未踏足的梳妆室。
房间不大,正中摆着一张红木梳妆台,台上有一面泛黄的铜镜。四周墙壁上挂满了各种化妆工具,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香气,像是檀香,又夹杂着别的什么。
我点燃蜡烛,翻开那本古籍。书页已经发黄脆化,里面的文字竟是手写的繁体字,配着些诡异的人面图示。
“净面安魂妆,专用于溺亡者...”我低声念着,手心渗出冷汗。
按照书上的指示,我先从架子上取下一罐特制的底粉,小心地涂抹在李秀莲冰冷的脸上。她的皮肤湿冷滑腻,触感让我胃里一阵翻腾。
烛光摇曳,铜镜中我的倒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。不知为何,我总觉得镜子里不止我一个人。
上完底粉,接下来是描眉。古籍上特别注明:眉形必须柔和如新月,以示安抚。
我蘸取特制的眉黛,轻轻描画。突然,一阵冷风吹过,烛火猛烈晃动。我抬头一看,窗户不知何时开了。
关好窗,我回到尸体前,却惊愕地发现——我刚画好的眉毛,竟然变成了上扬的凶厉形状!
我心里发毛,急忙用棉布擦掉重画。这次我更加小心,完成后死死盯着那对眉毛,生怕它们又起变化。
好在,一切如常。
接下来是点睛之笔。古籍上写道:目为魂窗,点之则安。
我从一个白玉盒中取出特制的眼彩,轻轻涂抹在尸体的眼皮上。就在这时,我明显感觉到手中的刷子停顿了一下,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另一端拉扯。
我强忍恐惧,继续下一步:涂唇。
那胭脂鲜红如血,盛在一个雕花木盒里。我刚打开盒盖,就闻到一股异香,与房间里的气味一模一样。
按照指示,我需将胭脂涂成微笑的形状,以示逝者无憾。
当我触碰到尸体的嘴唇时,一阵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上来。更可怕的是,我仿佛听到一声极轻的叹息。
手一抖,胭脂画歪了,在嘴角拉出一道血红,如同诡异的笑脸。
我急忙想擦掉重画,却发现那抹红色仿佛渗入了皮肤,怎么也擦不掉。
“一步都不能错...”我想起外婆的话,冷汗顺着额角滑落。
只剩最后一步:点痣。
古籍上要求,在尸体右眉梢点一颗小小的痣,名为“定魂痣”。
我蘸取一点特制的黑色颜料,小心地点了上去。
就在这一瞬间,房间里的蜡烛突然全部熄灭!
黑暗中,我听见梳妆台方向传来细微的响动。我慌忙摸出打火机,重新点燃蜡烛。
昏黄的灯光再次照亮房间,我下意识地看向铜镜——镜中,我的身后赫然站着一个人影!
我猛地回头,身后空无一物。再看向镜中,那个人影也不见了。
“是错觉,一定是太紧张了...”我安慰自己,声音却在发抖。
化妆完成,我几乎是逃出了梳妆室。
那晚,我做了个噩梦。梦中,一个穿着湿漉漉红衣的女人坐在梳妆台前,一下一下地梳着长发。铜镜里,她的脸模糊不清,只有嘴角那抹诡异的血红格外醒目。
“谢谢你让我回来...”她说。
第二天清晨,我被外面的喧闹声吵醒。李家人急匆匆地跑来,面色惊恐。
“不见了!秀莲的尸体不见了!”
我心头一沉,慌忙去找外婆。她的房门紧闭,敲了许久才开。
当我把一切告诉外婆,她的脸色瞬间惨白:“你说什么?你用的是哪个盒子里的胭脂?”
我描述了一下那个雕花木盒。
外婆踉跄一步,几乎摔倒:“那是‘召怨盒’!我明明藏起来了...你化的是‘召怨妆’,不是安魂妆!”
我如坠冰窟:“什么意思?”
“净面安魂妆是为了安抚亡魂,而召怨妆...”外婆的声音颤抖,“是为了召回冤魂,借体还阳!”
就在这时,梳妆室的方向传来一声巨响。我和外婆冲过去,只见梳妆室的门大敞着,里面一片狼藉。
最恐怖的是,那面铜镜上,用胭脂写着一行血字:
“妆已成,吾归来。”
外婆瘫坐在地,老泪纵横:“完了...三十年前的悲剧,又要重演了...”
在外婆断断续续的讲述中,我终于得知了真相。
原来,三十年前,镇上有个叫红绣的梳妆婆,专化还魂妆。她有个女儿,天生面容丑陋,受尽欺凌。一天,女儿投河自尽,红绣痛不欲生,翻遍古籍,创出了“召怨妆”——一种能让死人复生的禁忌妆容。
她成功了,女儿真的“活”了过来。但那不再是她的女儿,而是被无数冤魂汇聚而成的怪物。一夜之间,镇上死了十八个人。
最后,是红绣用自己的生命为代价,将那个怪物封印在了梳妆室的铜镜里。
“红绣...是我的师姐。”外婆哽咽道,“我本以为这个秘密会随我入土,没想到...”
我突然想起昨晚镜中的那个人影:“李秀莲...她会不会是被红绣女儿附身了?”
外婆猛地抬头:“你怎么知道红绣女儿的名字?”
我怔住了:“我不知道啊...”
“秀莲...”外婆喃喃道,“红绣的女儿,就叫秀莲。”
一股寒意从脊背窜上头顶。李家的女儿,竟与三十年前死去的女孩同名?这难道是巧合?
接下来的三天,镇上怪事频发。
先是李家夫妇离奇死亡——被发现时,他们面对面坐在梳妆台前,脸上化着精致的妆容,嘴角却挂着那抹诡异的血红微笑。
接着,每晚都有镇民声称看到一个穿红衣的女人在街上游荡,手里拿着一面铜镜。
恐惧如瘟疫般蔓延。镇长带人要求外婆立即解决这件事,否则就要烧了梳妆室——连同整栋房子。
外婆只是沉默。等众人离去后,她拉着我的手:“念念,这一切不是巧合。红绣的后人一直潜伏在镇上,等待时机。李秀莲的死,召怨妆的再现,都是计划好的。”
“为什么?”我不解。
外婆目光复杂地看着我:“因为你。你是我的血脉,梳妆婆一脉的真正传人。只有通过你,召怨妆才能发挥全部效力。”
我忽然想起那晚如此轻易就找到了召怨盒,仿佛有人早就放在了显眼的地方。
“那现在该怎么办?”
外婆从箱底取出一把锈迹斑斑的剪刀:“唯一的办法,就是进入镜中世界,在秀莲完全复活前,毁了她的本体。”
那晚子时,外婆在梳妆室布下法阵。她让我坐在铜镜前,用红线将我的手腕与镜框相连。
“我年轻时,曾与红绣一同学习梳妆术。”外婆一边准备一边说,“我们那一脉,不仅学习如何为死人化妆,还学习如何与灵界沟通。铜镜,便是通往彼界的门。”
她点燃三炷特制的香,烟雾缭绕中,镜面开始如水波般荡漾。
“听着,念念。”外婆严肃地说,“镜中世界与现实相反,但又有相似之处。你要找到秀莲的本体——那应该是一具棺材。用这把‘断缘剪’剪断棺材上的红绳,就能阻止她复活。”
“那你呢?”
“我在这里维持通道。”外婆苦笑,“记住,一炷香的时间内必须回来,否则就永远回不来了。”
我点点头,深吸一口气,伸手触碰镜面。
一股强大的吸力将我拽入镜中。
等我回过神来,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颠倒的柳镇上。天空是血红色的,地面上漂浮着薄雾,四周寂静得可怕。
这里的房屋都与现实相反,门窗倒置,街道颠倒。我小心翼翼地前行,寻找着那具棺材。
雾中,不时有模糊的人影闪过,发出细微的啜泣声。我紧握断缘剪,不敢停留。
终于,在镇中央的广场上,我看到了它——一具猩红的棺材,被无数红绳缠绕,悬在半空中。
我正要上前,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:
“念念,等等。”
我回头,惊愕地看见外婆站在不远处。
“快回来,那是陷阱!”她急切地说,“真正的外婆已经死了!”
我僵在原地,不知所措。
镜中的“外婆”冷笑:“别听她的,我才是真的。”
两个一模一样的外婆,我该相信谁?
突然,我想起现实中的外婆右手有一道疤痕,是多年前被剪刀所伤。我定睛看去,第一个外婆右手光滑,第二个则有一道明显的疤痕。
我冲向第二个外婆,她却突然咧嘴一笑,面容扭曲变化,最终变成了一个穿红衣的年轻女子——正是我梦中见过的那个!
“聪明。”她轻笑,“但已经晚了。”
红绳突然活了过来,如毒蛇般缠住我的手脚。断缘剪掉在地上。
“三十年了,我终于等到这个机会。”她漫步走来,“你知道吗?当年红绣封印我时,遗漏了一个细节——若在月忌之夜,由直系血脉施展召怨妆,封印便会解除。”
她拾起断缘剪:“而现在,我只需用这把剪刀,剪断你与现世的最后联系...”
就在这时,一道人影突然从雾中冲出,撞开了她——是真正的外婆!
“快,剪断红绳!”外婆与红衣女子扭打在一起。
我挣脱束缚,捡起剪刀,冲向棺材。红绳仿佛有生命般试图阻挡我,但我拼尽全力,一剪下去!
红绳应声而断,棺材轰然落地。
红衣女子发出凄厉的惨叫,身体开始消散。
“不!不可能!你怎么能进入镜中世界?”她尖叫道。
外婆疲惫地站起身:“因为我早已不是活人。三十年前,为了封印你,我已经献出了生命。”
我惊呆了:“外婆,你...”
她转身看我,眼神温柔:“是的,念念,我早已死了。这些年来,我只是凭着一股执念留在人间,为了阻止这一天。”
她的身体也开始变得透明。
“走吧,念念。”她微笑着,“通道即将关闭。”
“不,我们一起走!”我抓住她的手,却直接穿了过去。
“记住,梳妆婆的真正力量,不在于召唤亡灵,而在于安抚它们。”外婆的身影越来越淡,“用这份力量,去帮助那些无法安息的灵魂吧...”
最后一丝光芒消失,外婆完全不见了。
我悲痛欲绝,却听见镜中世界开始崩塌。无奈之下,我冲向来的方向,纵身跃入逐渐缩小的镜门...
我醒来时,发现自己躺在梳妆室的地板上。铜镜已经碎裂,房间一片狼藉。
天亮了。
后来的日子,我继承了梳妆婆的使命,但不再化“还魂妆”,而是专为横死之人化“安息妆”——一种真正能安抚亡灵妆容。
柳镇恢复了平静,李秀莲的尸体也被找到,重新安葬。
但每当深夜对镜梳妆时,我偶尔会从镜中瞥见两个身影——一个苍老,一个年轻,都在对我微笑。
而我最害怕的是,有一天我会在镜中看到第三个身影——那个嘴角带着血红微笑的女人,等待着我犯下一个错误,再次打开那扇不应开启的门...
梳妆婆的使命仍在继续,而镜中的世界,永远等待着下一个莽撞的访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