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家老宅空了十几年了。
自从我太奶奶在那屋里无疾而终后,家里人就陆续搬了出来,都说那房子“不干净”。具体怎么不干净,大人们都讳莫如深,只反复叮嘱我们小辈,不许靠近,尤其不许进西厢房那间带雕花木窗的屋子。
那年我十五岁,叛逆期,越是禁止,心里那点好奇的野草就越是疯长。一个夏日的午后,我揣着从家里偷来的老钥匙,溜进了那座被时光遗忘的院落。
老宅静得可怕。推开门,一股混合着木头腐朽和灰尘的气味扑面而来。阳光透过破损的窗纸,在布满浮尘的空气里切出几道昏黄的光柱。我蹑手蹑脚,心跳如鼓,一间间屋子看过去,最后停在了西厢房那扇紧闭的雕花木门前。
锁早已锈蚀,轻轻一推,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“吱呀”声,缓缓洞开。
屋里比外面更暗,家具蒙着白布,像一个个沉默的幽灵。我的目光,瞬间被墙角那个描金红木衣柜吸引。它是唯一没有被覆盖的物件,暗红色的漆面在昏暗中泛着幽光。
鬼使神差地,我走过去,拉开了柜门。
柜子里空荡荡,只有一双鞋。
一双极其精美的、大红色的绣花鞋。缎面,用金线银线绣着繁复的鸳鸯戏水图,鞋尖各缀着一颗圆润的小珍珠。崭新,鲜艳,红得像血,与这满屋的破败尘埃格格不入。
太奶奶是裹小脚的,这鞋,绝不是她的。
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。我下意识地想关上门离开,脚下却不知踢到了什么,一个小东西从柜子角落滚了出来。
是一枚已经氧化发黑的银铃铛,系着褪色的红绳。
我弯腰捡起,指尖刚触到那冰凉的铃身,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极轻、极缥缈的哼唱,像是个年轻女子,哼着不成调的、古老的歌谣。
我浑身汗毛倒竖,猛地回头!
屋里空空如也,只有浮尘在光柱中无声飞舞。
是幻觉吗?
我攥紧那枚铃铛,逃也似的冲出了老宅,一路跑回家,惊魂未定。父母见我脸色惨白,手里还拿着那铃铛,顿时大惊失色。在我结结巴巴的叙述后,父亲重重叹了口气,母亲则开始默默垂泪。
那天晚上,我开始发烧,噩梦连连。梦里总有个穿着红嫁衣、看不清脸的女人,背对着我,坐在老宅西厢房的床沿,轻轻晃着脚,脚上正是那双红绣花鞋。她反复哼着那诡异的调子,然后慢慢、慢慢地转过头来……每次快到看清她面容时,我就会尖叫着惊醒。
如此反复几天,我迅速消瘦下去,眼神涣散。奶奶从乡下赶来,看到我手里的铃铛和我的状态,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。
“是‘她’……找上来了。”奶奶摩挲着那枚铃铛,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悲悯,“那是你太爷爷当年……唉,作孽啊。”
在奶奶断断续续的讲述中,一段被刻意遗忘的家族秘辛浮出水面。太爷爷年轻时曾有个恋人,是外乡来的戏班女子,叫红袖。太爷爷许诺娶她,却最终迫于家族压力,娶了门当户对的太奶奶。红袖心碎离去前,留下这枚铃铛,说“留个念想”。谁知她并未走远,就在镇外投了河,被人发现时,脚上穿着一双自己亲手绣的、准备出嫁时穿的红绣花鞋。
太爷爷悲痛欲绝,私下收殓了她的尸身,不敢入祖坟,就悄悄埋在了老宅西厢房的地下。那双鞋,也不知所踪。没想到……
“那铃铛是她的执念所化,你带了回来,她就跟来了。”奶奶看着我,眼神复杂,“她想找个替身,离开那地方。”
奶奶决定亲自去老宅做个了断。她让我带路,再次踏入那阴森之地。西厢房里,奶奶点燃香烛,摆上贡品,对着空荡荡的房间低声诵念了很久,最后将那枚铃铛小心翼翼放回了衣柜的角落。
“尘归尘,土归土,”奶奶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,“放下执念,早日超生吧。”
当晚,我的烧退了,噩梦也停止了。
老宅后来被推平,原地建了个小公园。家族里再没人提起这件事,仿佛那段往事随着砖瓦一同湮灭。
直到去年,我带孩子去那公园玩。夕阳西下,孩子指着滑梯旁边空无一人的长椅,天真地问:“妈妈,那个穿红衣服、鞋子会发光的阿姨,为什么一直坐在那里看着我们呀?”
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,长椅上空空荡荡,只有几片落叶。
一阵穿堂风吹过,我分明听到,一声极细微、极清脆的铃铛声,叮铃作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