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老家在南方一个潮湿多雨的镇子,镇上曾有位传奇人物——七婆。她不是医生,不号脉,不问诊,唯一的本事是“听骨”。
哪家孩子夜里惊哭不止,哪家老人无故瘫软不起,甚至谁家牲口突然发狂,都会提着香油鸡蛋去求七婆。她会让当事人躺下,然后用一根尺长的、颜色暗沉如老玉的“听骨笛”,一端贴着人的耳廓,另一端轻轻抵在病患的额头、心口或疼痛处,闭眼细听。
据说,她能听到骨头里藏着的“声音”——不是病人的呻吟,而是更本质的、关乎“病因”的东西。是受了惊吓“丢了魂”,是冲撞了东西“沾了秽”,还是身体里长了“坏东西”,她一听便知。更玄乎的是,她还能通过这听骨笛,跟那些“东西”商量、谈判,甚至……驱逐。
七婆无儿无女,性情孤僻,住在一栋爬满青苔的老屋里,终日与药草和几笼画眉为伴。镇上的人既敬她,又怕她。
我十岁那年,镇上出了件怪事。杀猪的胡屠户,五大三粗的汉子,突然就倒了。先是浑身无力,接着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,嘴里胡言乱语,说些谁也听不懂的怪话,眼神直勾勾的,透着一种非人的凶狠。请了郎中,吃了无数汤药,不见起色,反而日渐消瘦,形同枯槁。
胡屠户的婆娘哭成了泪人,实在没法子,备了厚礼,求到了七婆门前。
那是一个阴沉的下午,我跟在一群看热闹的孩子后面,挤在七婆家院门口朝里张望。屋里光线很暗,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和一种陈旧的、说不清来源的异香。胡屠户被安置在堂屋中央的竹榻上,七婆就坐在他旁边。
她拿出那根传说中的听骨笛。笛身油亮,似乎被摩挲了很多年。她将一端贴近自己灰白的鬓角,另一端,轻轻点在了胡屠户剧烈起伏的胸口上。
然后,她闭上了眼睛。
院子里鸦雀无声,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。
七婆脸上的皱纹像是凝固了,只有握着听骨笛的手指,偶尔极其细微地颤动一下。她的眉头时而紧蹙,时而舒展,嘴唇无声地翕动着,像是在跟谁低语。
时间一点点过去,屋里屋外静得可怕,只有胡屠户粗重而混乱的喘息声。
突然,七婆猛地睁开了眼睛!那双平日里浑浊的老眼,此刻竟锐利如鹰隼,死死盯住胡屠户的眉心。她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,甚至带着一丝……惊惧?
“不是病,”她开口,声音沙哑而疲惫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意,“是‘伥’。”
伥?我们这些孩子面面相觑,不明所以。但大人们却瞬间变了脸色,人群中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吸气声。
后来我才从大人们的窃窃私语中知道,“伥”是一种极其恶毒的东西。传说被老虎吃掉的人,魂魄会变成“伥鬼”,引诱活人给老虎吃。而七婆口中的“伥”,似乎更广义,指那些被凶戾之物操控、用来害人的邪灵。
“他惹了不该惹的东西,”七婆对胡屠户的婆娘说,眼神冰冷,“这东西,凶得很,靠吸食活人生气壮大。它附在他心窍上,已经扎了根。”
胡屠户的婆娘当场就瘫软下去,哭着求七婆救命。
七婆沉默了很久,久到空气都仿佛凝固了。最后,她长长叹了口气,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力感:“我试试……但不保证成。这东西,道行不浅。就算赶走了它,胡三(胡屠户)的元气也伤透了,怕是……折寿。”
她让所有人都退出院子,关紧了大门。
我们趴在院墙上,透过缝隙拼命往里看。只见七婆在院子里摆开了阵势,点燃了几柱颜色古怪的香,烟雾不是直上,而是诡异地盘旋低绕。她手持听骨笛,不再贴着耳朵,而是像持剑一样,指向竹榻上的胡屠户,口中念念有词,声音时而高亢,时而低沉,像是在呵斥,又像是在谈判。
胡屠户的身体开始剧烈地挣扎,喉咙里发出非人的、野兽般的低吼,双眼翻白,力气大得几个帮忙的壮年男子都几乎按不住。
天色不知不觉暗了下来,乌云压顶,一场暴雨将至。院子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,那盘旋的烟雾仿佛有了生命,扭曲成各种狰狞的形状。
突然,七婆的咒语声戛然而止。她猛地将听骨笛调转,将原本贴近自己耳朵的那一端,狠狠戳向胡屠户的眉心!
“滚出来!”她发出一声石破天惊的厉喝!
“嗷——!”
一声绝非人类能发出的、凄厉尖锐到极致的嘶嚎,从胡屠户的胸腔里迸发出来!那声音充满了怨毒和不甘,震得我们这些墙头上的孩子耳膜生疼,差点摔下去。
与此同时,一股肉眼可见的、淡淡的黑气,猛地从胡屠户的七窍中窜出,在空中扭曲成一团,发出滋滋的声响,随即被那几柱怪香的烟雾裹住,迅速消散在空气中。
胡屠户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,彻底瘫软在竹榻上,一动不动。
七婆也踉跄着后退几步,用听骨笛支撑住身体,脸色惨白如纸,嘴角渗出一缕暗红的血丝。
暴雨倾盆而下,看热闹的人群一哄而散。
胡屠户活了下来,但正如七婆所言,他元气大伤,身体彻底垮了,再也提不起杀猪刀,没几年就郁郁而终。
而七婆,自那之后,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。有人说她为了驱那“伥”,耗尽了心神;也有人说,她被那东西临死前的反噬伤到了根本。
她不再轻易为人听骨,老屋更加沉寂。
一年后的某个风雨交加的夜晚,七婆悄无声息地走了。
镇上的人为她办了隆重的葬礼,感谢她多年的庇护。她的那根听骨笛,按照她的遗愿,随她一同下葬。
七婆死后,镇上恢复了平静,似乎那些怪力乱神之事也随她一同埋入了黄土。
直到我大学毕业那年,老家传来消息,镇子边缘要修一条新路,规划线路恰好经过镇外的那片老坟山,需要迁走一部分坟墓,其中就包括七婆的。
迁坟那天,去了不少人,我也在场。当工人们小心翼翼地撬开七婆的棺椁时,一股浓郁的、混合着泥土和奇异药香的味道散发出来。
棺内,七婆的遗骸安静地躺着,衣物大多腐朽了。
然而,所有人的目光,都瞬间被吸引到了她的头部。
那根随她下葬的、油亮暗沉的听骨笛,并没有像预想中那样摆放在她身边。
而是……
一端深深地、严丝合缝地,插在了她自己的右边耳孔里!直没入脑!
另一端,则被她那双已经化为白骨的手,死死地攥在胸前,指骨因为用力而显得扭曲。
迁坟的队伍瞬间炸开了锅,惊恐的议论声此起彼伏。
几个胆大的老人凑上前仔细查看,发现那听骨笛插入耳孔的部分,颜色变得异常深邃,几乎成了墨黑色,并且布满了细密的、像是血管一样的暗红色纹路。
一个当年曾亲眼见过七婆驱“伥”的老人,颤抖着手指着那根笛子,声音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:
“她……她不是耗尽了心神……”
“她是把自己……当成了最后的‘容器’,把那东西……封在自己身体里,带进来了!”
“这笛子……不是在听……”
“是在……镇着它啊!”
那一刻,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。
我们终于明白,七婆用生命守护的,不仅仅是胡屠户,而是整个镇子的安宁。
而那片即将被推平、打下地基的老坟山下,究竟镇着怎样的恐怖?那根插入她颅骨的听骨笛,另一端,是否真的还连接着某个无法言说、未被完全消灭的存在?
没有人知道答案。
只知道,从那以后,每当夜深人静,尤其是风雨之夜,镇上偶尔会有特别敏感的人,隐约听到从老坟山的方向,传来一阵极其细微、若有若无的……
像是笛子呜咽,又像是某种东西在低沉咆哮的奇异声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