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那地方,早年交通不便,穷乡僻壤,一年到头最大的热闹,就是等着哪个村请了戏班子来唱大戏。我说的这个“红戏班”,就是那时候最有名,也最邪性的一个班子。
红戏班不大,拢共也就七八个人,行头却齐整得吓人,尤其是唱旦角的那位,没人知道他的名字,都叫他“云老板”。云老板身段窈窕,唱腔婉转,一双眼睛像是含着秋水,能把人的魂儿勾了去。但他从不卸妆,也从不与人交谈,上下台都戴着厚厚的面纱。
这戏班邪性在哪儿呢?第一,他们只在夜里唱戏,白天从不见人。第二,他们只唱一出戏,叫《胭脂狱》,讲的是一个含冤而死的女鬼,回来寻仇的故事。第三,也是最重要的一点,但凡请他们唱过戏的村子,接下来一年,必定风调雨顺,五谷丰登,但村里也必定会……悄无声息地少一个人。多是些外乡来的,或是本就孤寡无依的,消失了也没人深究,只当是走了。
老人们都说,这红戏班,唱的不是给人听的戏。
那一年,我们村遭了旱,地里庄稼眼看就要枯死,颗粒无收。村里几个主事的老人一合计,咬牙凑足了钱粮,派人去深山里请红戏班。
派去的人回来时,脸色煞白,只说在深山一个废弃的山神庙里找到了他们,提了邀请,那班主,一个干瘦得像核桃的老头,眼皮都没抬,只哑着嗓子说:“知道了,今夜三更,村口老槐树下搭台。”
消息传开,村里又是期盼,又是恐惧。天一擦黑,家家户户就紧闭门窗,胆大的后生也不敢出门晃荡。只有村口老槐树下,灯火通明,村里人按要求,用新伐的松木搭起了一座高台,台上铺着大红毡子。
我那时年纪小,耐不住好奇,偷偷扒在自家院门缝里,往外瞧。
将近三更天,万籁俱寂,连狗都不叫了。一阵极淡的、甜腻腻的脂粉香气,随着夜风飘了过来。紧接着,一队人影,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村口。
正是红戏班。
他们穿着簇新的大红戏服,在昏暗的灯笼光下,红得刺眼,像淌出来的血。班主走在最前,后面跟着乐师,抱着胡琴、唢呐,再后面就是云老板和其他角儿。他们走路没有一点声音,像是脚不沾地,直挺挺地飘过来的。
到了台下,班主挥了挥手,那些乐师便各自坐下,摆开架势。没有人说话,也没有人调试乐器,一切都在一种诡异的寂静中进行着。
“铛——”一声清越的锣响,打破了死寂。
戏,开场了。
云老板踩着碎步上了台,水袖一甩,露出半截雪白的手腕。他开口唱道:“妾身本是良家女,深闺寂寞锁春心……”
那声音,真真是说不出的好听,像是能把人的骨头听酥了。可听着听着,就觉得不对劲。那唱词幽怨凄婉,调子却透着一股子阴寒,像是数九寒天的冰碴子,直往人骨头缝里钻。
台上的云老板,身段柔媚,眼波流转,可他那双眼睛,在厚厚的脂粉下,似乎没有焦点,空空洞洞的,看的不是台下的虚空,而是……台下的每一个人。
我扒着门缝,看得脊背发凉。戏台上的故事渐渐深入,那女鬼诉说着冤情,声音时而凄厉,时而哀怨。四周的乐声也越来越急,胡琴拉得像鬼哭,唢呐吹得像狼嚎。
台上的云老板,舞动得越来越快,大红戏服像一团燃烧的火焰。他的水袖翻飞,越甩越长,仿佛没有尽头,在昏暗的灯光下,像是两条有了生命的红色毒蛇,在空中蜿蜒扭动。
突然,他一个转身,面朝着我们这些躲在暗处窥视的方向,那双空洞的眼睛,似乎穿透了门板,直勾勾地对上了我的视线!
我吓得浑身一僵,差点叫出声来。
只见他嘴角微微勾起,露出一抹极其诡异的笑容,继续唱着:“……负心人呐……你在何处躲藏……且随我……共赴阎罗殿上……”
就在这时,一阵阴风刮过,吹得戏台边的灯笼剧烈摇晃,光影乱颤。我仿佛看见,云老板那长长的水袖末端,似乎卷着一个模糊的、人形的黑影,倏地一下缩回了袖子里。
我揉了揉眼睛,再看去,却什么异状也没有了。云老板依旧在台上唱着,舞着,只是那脂粉香气,似乎更浓了,浓得让人发腻,头昏脑涨。
不知过了多久,一声凄厉绝伦的拖腔后,锣声“铛”地一响,戏,戛然而止。
台上的红戏班众人,保持着最后的姿势,一动不动,如同泥塑木雕。
台下,依旧死寂。
过了好半晌,那干瘦的班主才缓缓起身,朝着虚空拱了拱手,然后一言不发,领着戏班的人,如来时一般,悄无声息地飘走了。
那股甜腻的脂粉气,也随着他们的离开,渐渐消散在夜风中。
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,村里的人才敢战战兢兢地打开门。
戏台空空荡荡,大红毡子上干干净净,仿佛昨夜的一切只是一场集体噩梦。
然而,没过几天,村里就传开了消息——住在村尾破庙里的那个老乞丐,不见了。那老乞丐是个外乡人,来了大半年,平日里疯疯癫癫,也没人在意他的去留。
可紧接着,神奇的事情发生了。干旱了数月的老天,竟然降下了甘霖,龟裂的土地得到滋润,枯黄的庄稼重现生机。
村里人都说,是红戏班带来的福报。至于那个消失的老乞丐,谁还去关心呢?
只有我知道,那天夜里,我看到的绝不是幻觉。我还记得云老板最后那个诡异的笑容,和他那仿佛能摄人心魄的空洞眼神。
自那以后,我再也不敢夜里独自出门,尤其是闻到那股甜腻的脂粉香气时。
后来,我离开了家乡,外出求学,见识了外面的世界,渐渐把童年的这些怪力乱神埋在了记忆深处。
直到前几年,我因工作探访一个偏远的民俗博物馆,在一个落满灰尘的角落里,看到了一套陈旧的大红戏服,旁边的标签写着:“疑似清末民间戏班‘红喜班’遗物,该戏班以演绎《胭脂狱》闻名,后于一次演出后全体神秘失踪,据传……”
我的目光,凝固在了玻璃展柜里,那件戏服的水袖上。
在那暗红色的袖口边缘,我清晰地看到,绣着几道极其细微的、深褐色的、早已干涸的痕迹。
像是指甲挣扎时,留下的抓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