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村窝在山坳里,规矩比盘山路还绕,多得是外人听不懂的讲究。最大的一条,就是见了路上倒的药渣,得远远绕开,甭管它挡不挡道。
小时候我不懂事,有回追着滚铁环眼看要轧上一摊黑乎乎的渣滓,被奶奶厉声喝住,一把拽了回来。她脸色煞白,手指掐得我生疼。
“作死啊!那东西沾不得!”她声音发颤,指着那摊被倾倒在路中央、还冒着些许怪异热气的药渣,“那是病人的‘瘟气’!倒路上让千人踩万人踏,就是把病根送走!谁要是沾上了,那瘟气可就认准你了!”
我吓得缩脖子,从此见了那些深色、散发着苦涩怪味的渣滓,都像见了蛇蝎,远远避开。村里人都这样,这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,刻在骨头里的畏惧。
直到嫂子李秀英进了门。
她是哥在城里打工带回来的姑娘,烫着时髦的卷发,穿着紧绷绷的裤子,说话又快又亮,像揣了架机关枪。她不信我们这儿的老一套,嘴上不说,眼神里却总带着点嗤笑的味道。
那天黄昏,哥陪着她回门,奶奶送他们到村口。刚下过雨,土路泥泞,一摊刚倒不久的药渣尤其显眼,黑漆漆、湿漉漉地瘫在路中间,散发着浓烈得呛人的苦味,里面似乎还混着些没化开的、形状可疑的根茎和虫壳。
奶奶习惯性地就要拉他们绕开。
嫂子却“噗嗤”一声笑了出来,甩开奶奶的手,高跟鞋尖直接戳进那摊药渣里,还用力碾了碾。
“妈,这都什么年代了,还信这个?”她嗓门亮堂,带着城里人的优越感,“一堆烂树根草叶子,还能把人怎么了?迷信!”
奶奶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,嘴唇哆嗦着,想说什么,最终却只是深深叹了口气,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忧虑和一种我看不懂的……恐惧。她没再言语,佝偻着身子,默默绕开了那摊被践踏得不成样子的药渣。
哥有些尴尬,拉了嫂子一把,低声说了句什么。嫂子不以为意,反而笑得更大声了。
那天晚上,怪事就来了。
奶奶毫无征兆地病倒了。
不是寻常的头疼脑热。她躺在床上,浑身滚烫,嘴里说着胡话,一会儿喊冷,一会儿又说有针扎她。最骇人的是,她枯瘦的皮肤下面,开始浮现出一个个清晰的、青黑色的指印!那指印细小,像是女人的手,死死攥着她的胳膊、脖颈、脸颊,仿佛要将她最后的生气也掐灭。
爹娘慌了神,连夜请了村里懂点草药的老郎中。郎中看了直摇头,说从没见过这么邪门的病症,脉象乱得像一团麻,开了几副安神退烧的药,灌下去却如同石沉大海。
奶奶的气息越来越弱,皮肤上的青黑指印却越来越浓,像墨汁渗进了宣纸。
家里愁云惨淡,只有嫂子,依旧没事人一样,甚至还在灶间哼着不成调的歌。第二天傍晚,她主动去给奶奶煎药。
药煎好了,黑褐色的汤汁倒在碗里,散发着苦涩的热气。嫂子端进去,喂奶奶喝了几口。奶奶昏昏沉沉,大部分都咽不下去,药汁顺着嘴角淌湿了衣襟。
嫂子端着空碗出来,走到水缸边,却没有立刻清洗。她背对着我们,我恰好从门缝里瞥见。
她伸出舌头,慢慢地,一下一下,舔着碗底残留的那点药汁。那动作,不像是在清理,反而带着一种……贪婪的、品尝的意味。
然后,她转过头,脸上带着一种极其古怪的、近乎甜蜜的笑容,看向屋里慌乱失措的爹娘和哥哥,声音轻快得像是在讨论今天的天气:
“哦,忘了跟你们说,我们那儿的规矩——”
她顿了顿,眼神扫过奶奶病榻的方向,那笑意更深了,深得让人脊背发凉。
“踩了药渣的人,得喝一碗熬药人的血,才能解。”
“不然啊,那‘借’来的瘟气,可就得在自己身上扎根喽。”
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。
灶膛里最后一点柴火“噼啪”一声轻响,爆出一颗火星,旋即熄灭。
哥手里的搪瓷缸子“哐当”一声掉在地上,热水和茶叶泼了一地。爹娘僵在原地,张着嘴,像是被冻住的鱼,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,难以置信地看着脸上挂着甜美笑容的嫂子。
熬药人的血?
她刚刚……舔了碗底……
一个恐怖的念头,如同冰冷的毒蛇,瞬间缠紧了每个人的心脏。她不是不信吗?她不是嗤之以鼻吗?那这“规矩”……
我看着嫂子那甜得发腻的笑容,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,浑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。
她不是不小心踩的。
她是故意的!
她早就知道!她知道我们村的禁忌,也知道他们那所谓的“规矩”!她踩那药渣,根本就是为了……
奶奶皮肤下那些青黑色的、属于女人的细小指印,此刻在我眼里变得无比清晰,无比恶毒。
屋子里,只剩下奶奶微弱的、痛苦的呻吟,断断续续,像风中即将熄灭的残烛。
嫂子依旧笑着,目光落在面无人色的哥哥脸上,轻柔地问:
“你说,是放我的血,还是……放她的血?”
她的声音不高,却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,狠狠扎进每个人的耳膜。
爹猛地后退一步,撞在身后的条案上,供着的观音菩萨瓷像摇晃了一下。娘“嗷”一嗓子,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,浑身哆嗦着,手指着嫂子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,只有眼泪汹涌而出。
哥的脸色惨白如纸,嘴唇颤抖着,看看病榻上气息奄奄的奶奶,又看看笑容诡异的嫂子,喉咙里发出“咯咯”的怪响,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脖子。
熬药人的血……奶奶喝的药,是嫂子煎的!按照她那套说法,现在沾染了“瘟气”的,要么是踩了药渣的嫂子,要么是喝了药的奶奶!
解咒的方法,竟如此血腥残忍!
放谁的血?救谁?弃谁?
这根本不是一个选择,而是一个早已布置好的、恶毒的陷阱!
我看着嫂子那副有恃无恐、甚至带着一丝期待的模样,胃里一阵翻江倒海。她不是在询问,她是在逼迫!她在享受这种将一家人推向绝境的快感!
“妖孽……你是妖孽啊!”爹终于喘上了一口气,嘶哑着嗓子,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和恐惧。
嫂子闻言,非但不恼,反而笑得花枝乱颤,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。
“爸,您这话说的,”她抹了抹并不存在的眼泪,“我可是照着‘规矩’办事。是你们村的规矩先惹了我,还不兴我们那儿的规矩找补回来?”
她的逻辑扭曲而冰冷,堵得人胸口发闷。
哥突然像是崩溃了,猛地蹲下身,双手死死抱住头,发出压抑的、野兽般的呜咽。
奶奶的呻吟声又微弱了几分,皮肤上的青黑指印,颜色似乎更深了,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皮而出。
屋子里,绝望和诡异的对峙在无声地蔓延。
嫂子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自己的卷发,目光扫过众人,最后定格在哥哥剧烈颤抖的背上,轻声细语,却字字诛心:
“快点想啊,当家的。这血……再不放,人可就真没了。”
她嘴角那抹甜笑,在昏暗跳动的油灯光下,显得无比狰狞。
“到时候,这‘瘟气’没了主儿,下一个会缠上谁……我可就说不准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