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奶走的那天,窗外头的天灰蒙蒙的,像是扣了口破锅。她枯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手死死攥着我,指甲掐得我生疼,浑浊的老眼直勾勾盯着我,气儿一口一口倒,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:“娃……听话……今年清明,说啥……也别回老家……千万别去……上坟……”
我心里头堵得慌,又觉得她怕是糊涂了。我爹妈去得早,是奶奶一手把我拉扯大,供我走出那穷山沟,在城里扎下根。老家就剩下几门远亲和不常走动的族老,可这清明给先人磕个头,不是做晚辈的本分么?更何况,我爷的坟也在那儿。
“奶,您放心,我……”我想敷衍过去。
她手猛地一紧,眼神里竟透出一股濒死的厉色:“不能回!听见没!他们……他们会把你留下的!坟山……今年不对劲!” 她喉咙里咯咯作响,像是还有什么话没倒出来,那口气就这么断了,眼睛也没闭上。
处理完奶奶的后事,她那句临终遗言像根刺,一直扎在我心里。起初我是打定主意听的,可眼看着清明一天天近了,心里头那点不安分却拱了出来。我们老陈家这一支,人丁不旺,到我这儿算是单传。这要是不回去,爷爷和列祖列宗坟头连个添土烧纸的人都没有,像什么话?族里人该怎么看?再说,什么“留下”,什么“不对劲”,老太太八成是病重说了胡话,山里那些老黄历,还能当真不成?
纠结了几天,我还是买了回老家的火车票。一路颠簸,从市里到县里,再换破旧的中巴车盘山而上,最后一段土路还得靠两条腿。越往里走,天阴得越沉,空气湿漉漉、沉甸甸的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路两边的老林子黑黢黢的,山风吹过,带着股浸骨的凉意,和城里完全两个季节。
回到那个名叫“坳口村”的老家时,已是傍晚。村子比记忆里更破败,青壮年都出去打工了,只剩些老人蹲在门口,用那种麻木又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打量我,没人上前搭话。我找到本家的一个远房叔公,说明来意,想明天一早去上坟。叔公皱着张树皮似的脸,闷头抽着旱烟,半晌才吐出一句:“明儿我带你去。” 那语气,硬邦邦的,没半点热气。
晚上躺在老屋冰凉的炕上,四处漏风。半梦半醒间,总觉得窗外有影子晃,还有极轻极轻的脚步声,像是有人踮着脚在院子里走。我浑身汗毛倒竖,猛地坐起,侧耳去听,却又只剩下呜咽的风声。
第二天一早,天依旧阴沉着。叔公扛着铁锹和锄头,领着我往后山坟园走。路边的草叶上挂满露水,打湿了裤腿,冰凉。一路无话,只有脚步声和喘息声在林子里回响。坟园在一处背阴的山坳里,走进去,温度陡然又降了几分,光线也更暗了。
叔公默不作声地开始给我爷和我家几个老坟除草、添土。我拿着香烛纸钱,先去给我爷磕头。摆供品的时候,目光无意间往旁边一扫——就在我爷坟茔侧后方,紧挨着一棵歪脖子老槐树的地方,赫然立着一块半新的石碑。
我心里咯噔一下,谁把新坟立这儿了?凑近了几步,凝神去看那墓碑上的字。
这一看,浑身的血“嗡”地一下全冲到了头顶,手脚瞬间冰凉。
那青黑色的石碑上,阴刻着几个刺眼的大字——陈氏子弟 陈远 之墓!
陈远!是我的名字!
立碑时间,赫然就是去年今日!
我头皮发炸,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,几乎站立不稳。这不可能!谁干的?!我活得好好的!视线猛地挪到墓碑上方嵌着的那张黑白照片上——那确确实实是我的脸,是我去年在公司拍的登记照!可照片上的“我”,嘴角咧开着,正露出一个极其僵硬、极其诡异的笑容,眼神直勾勾的,透着一种说不出的邪气,根本不是我当时拍照时的表情!
“叔……叔公!这……这是怎么回事?!”我猛地扭头,声音都在发抖,指着那墓碑。
叔公停下手里的活,抬头看了我一眼,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寒,有怜悯,有恐惧,还有一丝……认命般的麻木。他张了张嘴,干瘪的嘴唇蠕动了几下,最终却只是重重叹了口气,挥挥手:“……别问,赶紧弄完,赶紧走。”
他这态度,让我心里的恐惧瞬间变成了愤怒和一股说不清的恐慌。我冲上前,抓住他的胳膊:“这到底是谁立的?!谁放的我的照片?!你说清楚!”
叔公猛地甩开我的手,力道大得出奇,他脸上皱纹挤成一团,低吼道:“让你别问就别问!想活命,就当没看见!磕完头,立马离开这儿,再也别回来!” 他说完,不再理我,埋头更加用力地铲土,仿佛要把所有的恐惧都埋进土里。
我僵在原地,看着那墓碑上“我”诡异的笑容,只觉得四周阴风惨惨,那棵老槐树的枝桠像鬼爪一样伸着。奶奶的遗言、叔公的异常、这凭空出现的墓碑……所有线索拧成一股冰冷的绳索,勒得我透不过气。
浑浑噩噩地跟着叔公下了山,回到老屋。我一分钟也不想在这鬼地方多待,立刻开始收拾行李。叔公没再露面,村子里也静得可怕。
当晚,我定了第二天最早一班车的闹钟,强迫自己躺在炕上睡觉。可一闭上眼,就是那块墓碑和那张诡异的照片。身上一阵阵发冷,老屋里的黑暗浓得化不开,仿佛有实质,沉甸甸地压在我胸口。
不知挣扎了多久,我才迷迷糊糊睡去。
然后,我就“醒”了。
我知道自己在做梦,因为身体动弹不得,意识却异常清晰。我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蒙里,四周什么都没有,只有脚下冰冷坚硬的感觉。
突然,一只手从后面伸了过来,冰凉刺骨,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,像是泥土又混着腐朽气息的味道,轻轻环住了我的腰。我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,心脏狂跳,想喊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那手臂柔软得出奇,却又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,缓缓收紧。紧接着,一个冰冷、僵硬的身体贴了上来,紧密地贴合在我的后背。柔软的布料摩挲着我的皮肤,那质感……像是丝绸,却又浸透了寒意。
我眼角的余光,瞥见了一抹刺目的红。
是大红的颜色,像血。
我艰难地,一点点地扭转僵硬的脖颈,用尽全身力气,朝后看去。
贴在我身后的,是一个穿着旧式大红嫁衣的女人。她的脸离我极近,几乎贴在我的侧脸上,皮肤是一种毫无生气的死白,嘴唇却涂得鲜红欲滴。她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,戴着沉重的凤冠,珠帘垂落,隐约遮住眉眼,但那双眼洞的位置,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,我感觉不到她的呼吸,只有一股股冰冷的寒气吹拂在我的耳廓上。
她紧紧地搂着我,像是失而复得的珍宝,又像是怕我跑掉。然后,一个空洞、飘忽,带着丝丝回音,却又清晰无比的女声,贴着我的耳朵响了起来,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子:
“夫君——”
那声音顿了顿,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满足和喜悦,幽幽地接上:
“终于等到你回来完婚了。”
“啊——!”
我猛地从炕上弹坐起来,心脏像是要从喉咙里跳出来,浑身被冷汗浸透,额头脖颈上也全是黏腻的冷汗。窗外天光已经微亮,但那梦里的触感、那冰冷的拥抱、那贴着耳朵的声音,清晰得可怕,仿佛那穿红嫁衣的女人还残留在这屋里的空气中。
我剧烈地喘息着,手脚并用地爬下炕,跌跌撞撞地冲过去拉开房门——我要走!现在!立刻!马上离开这个鬼地方!
门开了。
门槛外,靠近地面的泥地上,端端正正地放着一样东西。
那是一个扁平的、用白纸剪成的人形轮廓,粗糙简陋,没有五官。纸人身上,用某种暗红色的、像是干涸血迹的颜料,画着一套歪歪扭扭、但却能清晰辨认出的——
凤冠霞帔。
鲜红,刺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