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那地方,曾有个流传已久的恐怖传说。若有人阳寿未尽却意外横死,怨气不散,便可寻一道行高深的“问米婆”,以秘法将其魂魄暂留阳间。但此法需一至亲之人,心甘情愿,穿上为死者特制的“纸嫁衣”,在头七之夜,与亡魂举行冥婚,方能将其怨气安抚,顺利引入地府。否则,亡魂化为厉鬼,为祸亲族。
我叫沈渊,在千里之外的城市工作。接到母亲带着哭腔的电话,说奶奶快不行了时,我心头猛地一沉。奶奶年事已高,身体一直不好,但我没想到会这么快。我连夜买了最快的车票,赶回那个位于大山褶皱里的老家。
到家时,奶奶已经处于弥留之际,枯瘦的手紧紧攥着母亲,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对人世的留恋和一种……难以言喻的恐惧。她嘴唇翕动,反复念叨着一个名字:“阿秀……阿秀……”
阿秀?那是谁?我从未听家人提起过。
母亲脸色苍白,眼神躲闪,只是摇头。父亲蹲在门口,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,烟雾缭绕,遮不住他眉宇间的沉重。
奶奶最终还是没能熬过那个晚上。她走得很不安详,眼睛瞪得很大,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,手指死死抠着床单,留下了深深的抓痕。
悲伤尚未过去,一个干瘦佝偻的老太婆,在一个傍晚,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家门口。她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黑衣,脸上皱纹密布,像风干的核桃,一双眼睛却异常锐利,看人时仿佛能穿透皮肉,直抵灵魂。村里人都叫她“麻婆”,是个问米婆,据说能通阴阳。
麻婆径直走到奶奶灵前,也不上香,只是用那双枯柴般的手,摸了摸奶奶的额头,又翻开她的眼皮看了看,然后摇了摇头,对神色憔悴的父母说:“怨气堵了心窍,不肯走。这样下去,怕是要出事。”
母亲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,父亲猛地抬起头,嘴唇哆嗦着:“麻婆,那……那怎么办?”
麻婆浑浊的眼睛扫过他们,最后,落在我身上,那目光像冰冷的针,刺得我极不舒服。“得办冥婚,穿纸嫁衣,送她一程。”她顿了顿,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,“需要一个血脉相连的后人,最好是……没破身的童男子,阳气足,压得住。”
全家人的目光,瞬间都聚焦在我身上。我是长孙,而且,确实还没谈过恋爱。
我头皮一阵发麻,一股凉意从脊椎窜上来。“什么冥婚?什么纸嫁衣?奶奶都九十多了,还办什么冥婚?这不是胡闹吗!”我本能地抗拒,这太荒谬了!
“混账东西!”父亲猛地站起来,眼睛赤红,“你懂什么!这是为了你奶奶好!也是为了这个家好!你想让你奶奶死不瞑目,变成厉鬼回来找我们吗?!”
母亲也哭着拉住我的手:“渊儿,妈求你了,就听麻婆的吧……不然,不然家里要出大祸事的啊!”
看着父母近乎崩溃的神情,再看看奶奶遗照上那瞪大的、充满恐惧的双眼,我的心乱了。一方面是根深蒂固的现代教育带来的排斥,另一方面是血脉亲情和乡村古老禁忌带来的沉重压力。最终,在那令人窒息的氛围和麻婆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注视下,我艰难地点了点头。
麻婆的动作很快。她在奶奶的灵堂后间,支起了一个简陋的法坛。昏暗的油灯下,她取出一叠粗糙的、泛着死灰色的厚纸,又拿出剪刀、浆糊和一些颜色刺目的颜料。她没有用尺子,全凭手感,开始裁剪、粘贴。
那过程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。剪刀划过纸张的声音“咔嚓咔嚓”,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。麻婆的手很稳,嘴里念念有词,哼唱着一种不成调子的、像是来自地底深处的歌谣。她不是在制作一件死物,更像是在进行某种邪恶的仪式。
几个小时后,一件纸嫁衣完成了。
大红的颜色,红得像是用鲜血染就,鲜艳得刺眼,与那劣质的纸张形成诡异的对比。上面用金粉画着歪歪扭扭的凤凰和牡丹,那凤凰的眼睛点得漆黑,仿佛活物般盯着人看。嫁衣的袖口和裙摆,粘着一圈细细的、同样是纸做的流苏,乍一看,像是……无数垂落的手指。
更让我心里发毛的是,麻婆最后,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,打开,里面是几缕花白的头发。她小心翼翼地将这些头发,编织进了纸嫁衣的领口和袖缘。
那是奶奶的头发!
“时辰到了。”麻婆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,像一块冰冷的石头。
头七之夜,子时。
灵堂里只点着两根白色的蜡烛,火焰跳动不定,将人影拉得扭曲变形。奶奶的棺材停在正中,棺盖没有钉死。父母和麻婆站在一旁,脸色在烛光下显得青白诡异。
我穿着那身纸嫁衣。
纸张摩擦着皮肤,发出“沙沙”的声响,冰冷、僵硬,带着一股陈年灰尘和某种草药混合的怪味。那感觉不像穿着衣服,更像是一具冰冷的骨架贴在了身上,沉重得让我几乎喘不过气。领口和袖缘奶奶的头发,偶尔蹭到我的脖子和手腕,带来一种毛骨悚然的触感。
麻婆开始做法。她摇动一个黑色的铃铛,铃声短促而尖锐,像是用指甲刮擦玻璃。她围绕着棺材和我,踏着一种奇怪的步伐,嘴里念诵的咒语越来越快,越来越急。烛火随着她的咒语疯狂摇曳,颜色渐渐变成了幽绿色,将整个灵堂映照得如同鬼蜮。
空气中的温度急剧下降,一种无形的、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弥漫开来。我感觉到,棺材里似乎有……什么东西,正在苏醒。
麻婆猛地将一把白色的米粒撒向棺材,米粒打在棺盖上,发出“噼啪”的轻响。她尖声喝道:“吉时已到!新人——合卺——”
就在这一刹那!
“哐当!”
棺材盖猛地震动了一下!像是里面有东西在用力撞击!
紧接着,一股浓烈的、无法形容的腐臭气味,从棺材的缝隙里猛地溢散出来!那绝不是奶奶遗体该有的味道!
我吓得魂飞魄散,下意识地想后退,却发现双腿像是灌了铅,动弹不得!
麻婆的脸色也变了,她似乎也没料到这种情况,咒语声出现了一丝慌乱。
棺材盖的震动越来越剧烈,“哐!哐!哐!”伴随着一种令人牙酸的、指甲刮擦木板的声音!
“不……不对……”麻婆的声音带着一丝惊恐,“不是老太太……是……是别的……”
她的话还没说完,灵堂里的两根蜡烛,“噗”地一声,同时熄灭!
绝对的黑暗和死寂瞬间降临!
只有那棺材里疯狂的撞击声和抓挠声,以及那浓郁的、令人作呕的腐臭,证明着某种恐怖的存在正在发生!
“啊——!”母亲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,随即像是被扼住了喉咙,没了声息。
我的心跳几乎停止,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每一根神经。
就在这时,一只冰冷、僵硬、枯瘦的手,猛地从黑暗中伸了出来,死死抓住了我穿着纸嫁衣的手腕!
那触感……绝不是活人的手!皮肤紧贴着骨头,冰冷刺骨,带着墓穴的湿气!
我吓得肝胆俱裂,拼命想挣脱,但那手像铁钳一样,纹丝不动!
“嗬……嗬……”一个沙哑、漏风的声音,贴着我耳边响起,带着无尽的怨毒和一种……诡异的熟悉感。
不是奶奶的声音!
是那个……奶奶临终前反复念叨的……“阿秀”?!
纸嫁衣领口,那些编织进去的奶奶的头发,此刻仿佛活了过来,像无数细小的虫子,蠕动着,摩擦着我的脖颈。
抓住我手腕的那只冰冷的手,开始用力,想要把我……拖向那口不断震动的棺材!
麻婆在黑暗中急促地念着咒语,摇动着铃铛,但声音里充满了绝望。
我感觉到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拉扯着我,冰冷的气息喷在我的侧脸上。在极致的恐惧和濒死的感觉中,我猛地想起,小时候似乎听村里最老的老人醉后含糊提起过,几十年前,村里有个叫阿秀的姑娘,未婚先孕,被族人沉了塘,一尸两命,怨气极重……
难道……奶奶年轻时,和这件事有关?!所以她临终前才那么恐惧地念叨“阿秀”?麻婆用的奶奶的头发,根本不是安抚奶奶,而是……一种指引?一种献祭?!
这根本不是为了安抚奶奶的冥婚!这是一个借由我和奶奶的血脉,召唤另一个更凶戾的亡魂的邪恶仪式!
而我身上这件浸透着奶奶气息的纸嫁衣,就是引鬼上身的媒介!
“不——!”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,另一只手疯狂地撕扯着身上的纸嫁衣!
“刺啦——!”
劣质的纸张被撕裂,但那些编织在里面的奶奶的头发,却像是钢丝一样,紧紧缠绕着我,越勒越紧!
棺材盖的撞击声达到了顶点,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崩开!
抓住我手腕的那只鬼手,力量越来越大,指甲几乎要抠进我的肉里!
就在我以为自己死定了的时候,灵堂角落里,原本放着奶奶遗照的供桌,突然“轰”地一声自燃起来!火焰是诡异的幽蓝色!
借着这短暂而诡异的火光,我惊恐地看到——
那口黑漆棺材的盖子,不知何时,已经移开了一道缝隙!
一只肿胀溃烂、爬满水蛭的女人手臂,正从缝隙里伸出来,死死抓着我的手腕!
而在那缝隙后面,是一双纯黑、没有一丝眼白、充满了无尽怨毒的眼睛,正死死地盯着我!
那不是奶奶!
是阿秀!
麻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,猛地喷出一口黑血,仰面倒地,不知死活。
父亲和母亲也瘫软在地,失去了意识。
幽蓝色的火焰迅速蔓延,点燃了灵堂的帷幔。
那只鬼手的力量,在火焰燃起的瞬间,似乎减弱了一瞬!
求生的本能让我爆发出最后的力量,我猛地一挣!
“咔嚓!”
一声脆响,我手腕剧痛,不知是骨头错了位,还是那鬼手的手指断了!
我顾不上疼痛,连滚爬爬,带着一身破碎的、依旧紧紧缠绕着我的纸嫁衣碎片,和那股如影随形的腐臭,疯狂地冲出了已经陷入一片幽蓝火海的灵堂,冲进了外面冰冷的夜色中……
我头也不回地逃离了老家,再也没有回去过。
后来听说,那场幽蓝色的大火,只烧毁了灵堂,没有波及邻居。父母被救了出来,但都受了极大的刺激,精神时好时坏。麻婆死了,死状极惨,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干了精气。
至于那口棺材,还有里面的东西,则在大火中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没有人再提起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。
但我知道,它没有结束。
我的左手手腕,留下一圈永远无法消退的、青黑色的手印,阴雨天便会隐隐作痛,散发出淡淡的腐臭。
而每当夜深人静,我总会被噩梦惊醒。
梦里,我永远穿着那身鲜艳刺眼的纸嫁衣,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漆黑水塘边。
一个穿着湿透白衣、腹部隆起的身影,背对着我,一下一下,梳着那头滴着黑水的长发。
然后,她会缓缓地转过身,露出那张肿胀溃烂的脸,和那双纯黑的眼睛,对我伸出那只爬满水蛭的、枯瘦的手。
沙哑、漏风的声音,穿透梦境,清晰地响在我耳边:
“嫁衣……破了……”
“下次……给你换件……新的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