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村儿,藏在山坳子里,老规矩多得能压死人。诸多规矩里,顶要紧的一条,就是扎纸人,绝不能画眼睛。
老话儿讲,纸人儿是烧给下面用的物件儿,通了人性,送了魂儿下去伺候先人。可一旦画上了眼睛,那就是“点睛启灵”,借了活人的阳气,它可就“活”了。至于会变成什么玩意儿,没人敢细想,反正祖祖辈辈都这么传下来的,宁可信其有。
扎纸李是村里独一份儿的扎纸匠人,干这行当快五十年了,手艺是祖传的,规矩守得比命还重。他扎的纸人纸马,栩栩如生,可偏偏到了脸上,眼睛那块儿总是两个空洞洞的白圈,瞧着无端端叫人心里发毛。他也从不给纸人画嘴,据说是怕它开口说话。
前些日子,邻村富户王老爷没了,家大业大,丧事办得风光,特意请扎纸李去扎全套的排场,金山银山,车马仆役,自然少不了童男童女。扎纸李熬了几个通宵,活儿做得极其讲究,尤其是那两个三尺高的童男童女,衣袂飘飘,几可乱真,只是脸上依旧空白一片。
出殡前一天,王家那个混不吝的少爷王麟,喝得醉醺醺的,溜达进了停灵棚。他平日里就横行乡里,不信鬼神,看着那对精致的纸人,觉得缺了眼睛忒不“圆满”,竟嬉笑着掏出随身带的毛笔,蘸了不知道哪儿找来的朱砂墨,给那个童女纸人的脸上,添上了两颗黑漆漆、圆溜溜的眼珠子!
当时帮忙的人看见,魂儿都吓飞了,连滚带爬地去告诉王家人和王老爷。王老爷气得直跺脚,赶紧让人把纸人搬走,可那眼睛已经画上,擦是擦不掉了。扎纸李闻讯赶来,看着那有了眼睛、仿佛瞬间有了神采的纸人,脸白得像纸,嘴唇哆嗦着,只反复念叨:“祸事了……要出大祸事了……”
他连工钱都没要,当天就收拾东西回了村,闭门不出。
果然,当天晚上,王家就出事了。
那晚风格外的大,吹得王家大院里的白灯笼晃悠得像鬼火。守夜的人后来说,半夜里好像听见若有若无的女人笑声,还有窸窸窣窣的动静,像是有人在走路,又像是纸被风吹动的声音,可出去看,院子里空荡荡的,只有那些纸扎在风里轻轻摇摆。
第二天,日上三竿,王家大院却死寂一片。邻居觉得不对劲,壮着胆子推门进去,顿时吓得瘫软在地。
王家上下,连同护院、丫鬟,一共十三口人,全死了。
死状诡异得让人头皮炸裂。他们不是横死,脸上没有痛苦,反而都带着一种极其统一的、嘴角咧到耳根子的、僵硬而夸张的微笑。那笑容,像是在极度欢愉中猝然死去的,看得人寒毛直竖,比任何狰狞的表情都恐怖。
唯独那个点了睛的少爷王麟,没死。
人们发现他时,他蜷缩在祠堂角落的供桌底下,浑身屎尿,眼神涣散,嘴里不停地、反复地念叨着同一句话,声音尖细,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惧:
“她在跳舞……红衣姐姐在跳舞……嘻嘻……在跳舞……”
他疯了。
王家的丧事变成了更大的丧事,恐慌像瘟疫一样在两个村子蔓延开来。没人敢再去碰王家的东西,那栋死了十三口人的大宅,成了谁也不敢靠近的凶宅。
村长没法子,总不能任由尸体臭在屋里。他知道我胆子大,以前也帮人处理过一些不干净的后事,便许了我五块大洋,让我带几个人去把王家收拾干净,至少把尸体抬出来埋了。
我心里也直打鼓,那纸人点睛的传说和王家十三口的死状太邪门。但重赏之下,我还是硬着头皮,叫上村里两个同样缺钱胆子也大的后生,大壮和二狗,提着灯笼,拿着草席麻绳,在黄昏时分,踏进了王家大宅。
宅子里弥漫着一股混合着香烛、灰尘和淡淡腐臭的怪味。白幡垂落,挽联被风吹得七零八落。我们小心翼翼地穿过前院,厅堂里,那些王家人还维持着死时的样子,脸上挂着那诡异的微笑,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、椅子上。
强忍着胃里的翻腾和脊梁骨的寒意,我们开始动手收拾。尸体僵硬得很,搬动时发出“嘎吱”的轻响,配合着他们脸上永恒的微笑,让我几次差点脱手。
“哥……咱……咱快点吧……”二狗声音发颤,脸色比死人好看不了多少。
大壮也是满头冷汗,闷着头不敢看那些尸体的脸。
好不容易把厅堂的尸体都搬到院子里,用草席盖好。我心里惦记着祠堂,那个疯了的王麟就是在祠堂被找到的,而且,按规矩,那对扎纸的童男童女,应该也停在祠堂里,准备头七过后烧掉。
“去祠堂看看。”我深吸一口气,对两人说道。
大壮和二狗对视一眼,眼里满是恐惧,但也没敢反对。
祠堂在王宅的最深处,门虚掩着,里面黑黢黢的。我推开沉重的木门,一股更浓的香烛和陈旧木头的气息扑面而来。
祠堂里没有点灯,只有我们手里灯笼昏黄的光线,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。正中的供桌上,王老爷子的牌位静静立着,前面摆放着瓜果贡品。而在供桌旁,靠墙的位置,赫然站着那两个纸人——童男和童女。
童男依旧脸上空白,静静地站在那里。
而那个童女……
她穿着纸扎的、猩红如血的嫁衣,脸颊上抹着两团极其夸张、圆圆的腮红,像两摊凝固的血。她手里还拿着一把小小的、同样是纸扎的团扇。
最恐怖的是——
王家少爷用朱砂墨点上的那双眼睛,不再是呆滞的黑点。
在灯笼摇曳的光线下,那双画上去的、黑多白少的眼睛,仿佛有了生命,正缓缓地、极其细微地转动着,冰冷的、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笑意的目光,越过空旷的祠堂,精准地、死死地钉在了我的身上!
我浑身的血液“嗡”地一下冲上头顶,又瞬间冻结!
它……它在看我!
“啊——!!”
二狗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,手里的灯笼“哐当”掉在地上,瞬间熄灭。大壮也怪叫一声,双腿一软,直接瘫坐在地,裤裆湿了一片。
我僵在原地,动弹不得,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,头皮阵阵发麻。祠堂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,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。
那双纸人的眼睛,依旧一眨不眨地“盯”着我。
不,不是盯着我。
我顺着那目光的感觉,艰难地、一点一点地,低下头。
在我脚下,灯笼光晕的边缘,青砖地面上,不知何时,多了一行小小的、湿漉漉的脚印。那脚印很浅,带着一种暗红色的痕迹,像是……掺了水的胭脂?
脚印从那个红衣纸人的脚下,一直延伸出来……
延伸到了我的面前。
就停在我的脚尖前。
仿佛刚才,有什么东西,从纸人身上下来,走到了我这里,静静地,面对面地,站着。
我甚至能感觉到,一股冰冷的、带着纸钱灰烬味道的“气息”,吹拂在我的脸上。
“嘻嘻……”
一声极轻极轻的、女人的笑声,突兀地在我耳边响起,清晰得如同贴着我耳廓发出。
我猛地抬头。
供桌旁,那个红衣纸人,嘴角的弧度,似乎比刚才……更弯了一些。
它在笑。
“跑!!!”
我用尽全身力气,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,再也顾不上一滩烂泥般的大壮和二狗,转身连滚爬爬地冲出祠堂,撞开王宅的大门,像条丧家之犬,疯狂地逃进了漆黑的夜色里。
身后,王家大宅死寂地矗立在黑暗中,唯有祠堂的方向,仿佛有一抹猩红的影子,在窗口一闪而过。
风里,似乎又传来了那若有若无的、纸片摩擦的声响。
嘻嘻……
在跳舞呢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