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那地方,倚着条不大不小的河,叫黑水河。名儿不好听,水也确实又深又浑,看着就瘆人。这河邪性,老辈人传下来的说法,每年夏天,它非得吞个把人下去才安生。不是失足,不是意外,是河里的“东西”在作祟。
老人叼着旱烟杆,在村口大槐树下眯着眼说:那是水鬼找“替身”哩。淹死的人怨气重,入不了轮回,就得在冰冷的河水里泡着,等着拉下一个倒霉蛋下来,顶了它的缺,它才能脱身去投胎。
怎么拉替身?它们会使绊子,会迷人心窍。但顶顶邪门的一招,是在岸边喊你的名字。
那声音,幽幽的,飘飘忽忽的,能变得跟你最亲、最信任的人一模一样——你过世的老娘,你外出打工的爹,你最好的伙伴……在你毫无防备的时候,在你心神恍惚的时候,轻轻唤你。
你不能应。
一旦你下意识地应了声,哪怕只是“嗯”一下,你的魂儿就算是被它勾住了。它就能顺着那声回应,把你拖下水。你的身子,就得留在那暗无天日的河底,代替它,等着下一个替死鬼。而它的怨魂,就自由了。
我堂哥,就是前年这么没的。
他水性那么好一个人,夏天傍晚去河边洗澡,再也没回来。第二天,村里人撑着船,用滚钩才把他从一片洄水湾里捞上来。人已经泡得发白肿胀,脸上却没什么痛苦的表情,只是眼睛瞪得老大,空空洞洞的,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不可思议的东西。
最让人脊背发凉的是,他们清理他口鼻里的淤泥时,发现他两个耳朵眼里,塞满了墨绿色的、湿漉漉的水草,塞得死死的,像是有人故意用手指硬捅进去的一样。
从那以后,我们家人对黑水河,更是讳莫如深。
今年夏天,城里热得像蒸笼,我请了年假回老家避暑。老家房子老旧,但胜在凉快,尤其是夜里,河风一吹,还挺舒服。
就是睡得不太踏实。老家静,夜里各种细微的声响都听得清清楚楚,虫鸣,蛙叫,还有不知名的夜鸟偶尔啼一声。
那天晚上,我不知道怎么的,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。眼看窗外天色都快泛鱼肚白了,才迷迷糊糊有点睡意。
就在这半梦半醒、意识模糊的当口……
我听见有人在叫我。
“小安……小安呐……”
声音很轻,很柔,飘飘悠悠的,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,又像是就贴在我窗户根底下。
是个老太太的声音。
而且,那声音……那声音像极了我奶奶!
我奶奶去世五年了,她最疼我。这声音,那语调,带着她特有的、有点沙哑的慈爱,跟我记忆里的一模一样!
我心脏猛地一跳,睡意瞬间去了大半。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思念涌上心头,鼻子一酸,嘴巴下意识地就要张开,想应一声“哎,奶奶,我在这儿”。
就在那声回应即将冲出喉咙的刹那——
我脑子里像是有一道闪电劈过!堂哥那双空洞的眼睛,耳朵里塞满的粘腻水草,老人们关于水鬼喊名的禁忌……所有这些画面和警告,如同冰水兜头浇下!
不能应!绝对不能应!
我死死咬住了自己的舌尖,一股腥甜味在嘴里弥漫开,剧烈的疼痛让我彻底清醒。我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,冷汗瞬间湿透了背心。
窗外的声音停顿了一下,似乎在等待。
过了几秒,那声音又响起来了,带着点疑惑,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……焦急?
“小安……是奶奶呀……开开门……”
我蜷缩在被子里,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,连呼吸都屏住了,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。那声音还在窗外徘徊,低低地、反复地唤着我的小名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,那声音终于渐渐低了下去,消失了。
我一夜无眠,瞪着眼睛直到天大亮。
第二天早上,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出门,心里还揣着昨晚的惊悸。村里却已经炸开了锅。
邻居家那个八岁的小儿子,昨天傍晚还在河边摸螺蛳,晚上没回家,家里人找了一夜。
刚才,在黑水河下游那片芦苇荡里,发现了他的小尸体。
孩子被打捞上来时,浑身湿透,小脸青紫。他阿妈哭得晕过去好几次。
而最让所有知情人毛骨悚然的是——
那孩子一只小手,紧紧地攥着,掰都掰不开。
最后大人们费了好大劲,才把他僵硬的手指一根根撬开。
他手心里,紧紧攥着一把小小的、旧式的桃木梳子。
木梳的梳齿,都断了好几根。
我奶奶生前,最爱的,就是这把我小时候给她买的桃木梳。她去世时,这把梳子,是随着她一起下葬的。
人群外围,我僵在原地,看着那把熟悉的梳子,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,四肢百骸瞬间冰凉。
昨晚……昨晚窗外那个……
如果不是我死死憋住了那一声回应……
现在躺在那里,手里攥着奶奶梳子的……
是不是就是我了?
河风吹过,带着水腥气,我却只觉得那风里,都透着彻骨的阴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