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出生那天,据我外婆说,产房里莫名刮过一阵阴风,吹得窗户哐哐作响。当我的第一声啼哭响起时,她一眼就看见我嫩藕似的左腕上,环着一圈淡淡的、像是沁在皮肉里的红痕。那痕迹极细,却无比清晰,像是有谁用最细的朱砂笔,精心画上了一个闭合的圆环。
接生的医生护士都啧啧称奇,检查了半天,却说不出了所以然,只当是罕见的胎记。
唯有我外婆,脸色瞬间变得惨白。她抱着我,嘴唇哆嗦着,对刚经历完生产的我妈低声说:“坏了……这是‘缠魂线’……囡囡上辈子欠了阴债,没还清……债主……这辈子要顺着这根线,找过来讨债了……”
我妈当时虚弱,只当是老人家的迷信胡话,没往心里去。
这红痕就这么跟着我长大了。它不痛不痒,不随身体长大而变粗变色,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盘踞在我左手腕的内侧,像一道隐秘的烙印。小时候同学问起,我只说是胎记。久而久之,连我自己都快忘了它的存在,忘了外婆那句令人脊背发凉的警告。
我像所有普通女孩一样,读书,工作,在城市里租了间小公寓,过着平静的生活。
直到上周。
毫无征兆地,我开始每晚做同一个梦。
梦里的场景总是一成不变。一片无边无际、弥漫着灰白色浓雾的荒野,四周寂静得可怕,连风声都没有。一个穿着极其刺眼、猩红如血的旧式嫁衣的女人,背对着我,坐在一个腐朽的梳妆台前。
梳妆台是那种老式的、镜面已经昏黄斑驳的款式。她一动不动,只有握着木梳的手在缓缓动作,一下,一下,梳着那长及腰际、黑得像墨一样的头发。梳子划过发丝,没有发出丝毫声音,整个梦境死寂得让人心慌。
我看不到她的脸,但我的目光,总是被她左手腕上系着的东西吸引——那是一根鲜红的、编织精致的红线,和我手腕上那道与生俱来的红痕,位置、粗细,一模一样。
每晚,我都像被钉在原地,看着这个诡异的背影,重复着这无声的梳头动作,直到在极致的压抑中惊醒,浑身冷汗。
这个梦,一晚比一晚清晰。一晚比一晚……漫长。
起初,她只是遥远地坐着。后来,梦里的我,与她的距离似乎在无声无息地拉近。我能越来越清楚地看到嫁衣上繁复的、暗金色的刺绣,看到她毫无生气的、苍白得发青的颈后皮肤。
恐惧,像藤蔓一样,随着重复的梦境,一点点缠绕上我的心脏。我开始害怕入睡,害怕那片死寂的灰白荒野,害怕那个穿着血红嫁衣的背影。
昨晚,那噩梦又来了。
这一次,我“站”得离她格外近,几乎能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、一股混合着陈旧胭脂和泥土腐朽的冰冷气息。
她依旧在梳头,动作缓慢而僵硬。
就在我以为今晚又将在这无声的折磨中结束时——
她梳头的动作,停住了。
整个死寂的梦境,仿佛也随着她动作的停止而彻底凝固。
我的心跳,在梦中似乎也漏跳了一拍。
然后,我看见,她那握着梳子的、苍白的手,缓缓放了下来。
她开始……转身。
不是猛地回头,而是极其缓慢地,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、骨骼摩擦般的滞涩感,一点一点地,将她的身体,连同那颗一直隐藏着的头颅,转向我。
我屏住了呼吸,无形的恐惧扼住了我的喉咙。
我先看到了她嫁衣的侧襟,然后是肩膀……
最后,是那张脸……
当我看清那张脸的瞬间,我全身的血液仿佛轰然冲上头顶,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!
那张脸——
眉眼,鼻梁,嘴唇……
和我,长得一模一样!
不,甚至不能说是像。那根本就是我!只是那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皮肤是一种死气的青白,一双眼睛空洞洞的,没有瞳孔,只有一片浑浊的、惨白的底色!
她用它那双空洞的“眼睛”“看”着我,嘴角,极其缓慢地,向上扯起一个微小而僵硬的弧度。
那不是笑。
那是一种毛骨悚然的……确认。
“啊——!”
我尖叫着从床上弹坐起来,心脏狂跳得像是要炸开,冷汗已经浸透了睡衣。窗外天光微亮,房间里熟悉的一切让我稍微回神,但梦中那张和我一模一样的、死气沉沉的脸,却无比清晰地烙印在脑海里,挥之不去。
我大口喘着气,下意识地用手捂住狂跳的心口,左手随之抬起。
就在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左手手腕时——
我整个人,如同被一道冰锥刺穿,彻底僵住了。
手腕上,那陪伴了我二十年、淡得几乎被我遗忘的红色痕迹……不见了。
取而代之的,是一根实实在在的、编织得异常精美牢固的鲜红丝线!
它紧紧地、严丝合缝地缠绕在我的手腕上,不多不少,正好三圈,打着一个古怪的、我从未见过的死结。线身细腻,颜色鲜红欲滴,仿佛刚刚被鲜血浸泡过。
这不是画上去的!这不是胎记!
这是……一根真真切切的红线!
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从尾椎骨直窜上来,我疯了一样地用右手去抠,去扯,去拽!指甲在皮肤上划出白痕,带来尖锐的疼痛,可那根红线却纹丝不动,它仿佛不是系在我的皮肤上,而是直接长在了我的骨头里!不,它甚至不是长在上面,它更像是一种……无形的连接,这根线,只是一个显化!
我崩溃地跌坐在床上,泪水混合着冷汗流下。外婆的警告,那个重复的噩梦,梦里那个穿着嫁衣的“我”,还有手腕上这根诡异的红线……所有线索串联起来,指向一个让我通体冰凉的结论。
那个“债主”……她来了。她找到了我。
我不知道她想要什么,但我知道,这绝不仅仅是噩梦那么简单。
我颤抖着抬起手腕,对着窗户透进来的晨光,死死盯着这根仿佛有生命的红线。
就在这时,我更惊恐地发现——
这根紧紧缠绕在我手腕上的红线,其中一端,那个打死结的线头,并非无力地垂落。
它竟然……违背了重力,直直地、绷紧地指向了一个明确的方向!
像一只无形的手在另一端拉扯着,为它指明了道路。
线头所指,是南方。
我工作的城市在北方,我的老家,我出生的那个小镇……就在南方。
冷汗,再一次浸透了我的后背。
她不仅仅是在梦里找到我。
她,或者说,这根线,在指引我。
指引我,去往某个地方。
去往……她所在的地方。
我瘫软在床边,看着那根鲜红的、指向南方的线,巨大的恐惧如同潮水,将我彻底淹没。
我该怎么办?
顺着这根线,去找她?
还是……坐在这里,等着她,顺着这根线,彻底来到我的面前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