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村东头有口老井,不知道传了多少代。井口比一般的井要大上一圈,青石井栏被岁月磨得光滑,但也布满了裂痕。最吓人的是,井口被一块厚厚的、锈得几乎看不出原色的铁板盖着,碗口粗的铁栓死死铆进地里,几十年没见人动过。
关于这口井,村里老人讳莫如深。只零星听说,几十年前,兵荒马乱的时节,一个路过戏班子的花旦,不知怎的,被人发现淹死在了这井里。从那以后,井就不太平了。
尤其是夏天的雨夜,雨水敲打着铁板,发出沉闷的声响。有晚归的人路过,总能隐约听见,那铁板之下,幽幽地飘出咿咿呀呀的唱戏声,声音凄婉,像是含着天大的冤屈。唱的是哪一出,没人听得清,但那调子,能钻进人骨头缝里,凉飕飕的。
大人们严禁我们靠近那口井,说那是“锁魂井”,里面的角儿怨气太重,等着拉替身呢。
可半大小子的好奇心,就像野草,越是压制,长得越疯。我们私下里不知议论过多少次,都觉得是大人们编出来吓唬小孩的。
那是个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午后,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。大人们都在午睡,村子里静悄悄的。我们几个——我、二狗、铁柱、小山,像做贼一样,溜到了村东头。
看着那锈迹斑斑的铁板和粗重的铁栓,心里都有些发怵。但领头的二狗把胸脯拍得啪啪响:“怕个球!老子就不信这个邪!今天非看看里面有什么不可!”
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根粗铁棍,我们几个合力,咬着牙,使出吃奶的劲儿,撬那铁栓。“嘎吱——嘎吱——”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在寂静的午后格外刺耳,每一声都敲在我们的心尖上。
终于,“哐当”一声,铁栓被我们撬开了。我们一起用力,将沉重的铁板推开了一道足以容纳一人进出的缝隙。
一股阴冷、潮湿、带着浓重土腥味和水锈味,甚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腐烂气息的冷风,猛地从井口深处倒灌出来,激得我们齐齐打了个寒颤。
井口下方,是深不见底的黑暗,像一张巨兽的嘴。阳光只能照进去一小段,下面便是永恒的、浓稠的墨色。我们探头望去,只觉得那黑暗仿佛有生命,在缓缓蠕动,要把人的魂魄都吸进去。
“喂!底下有人吗?”二狗胆子最大,也是我们中最不信邪的,他冲着那黑暗,扯着嗓子喊了一声,声音在井壁里撞出空洞的回响。
喊声落下,井里恢复了死寂。
几秒钟后,就在我们以为不会有任何回应,准备嘲笑自己胆小的时候——
一个声音,从井底极深极深的地方,袅袅地、清晰地传了上来。
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,尖细,婉转,带着戏台上特有的假声腔调,吐字却异常清晰,像是在我们耳边吟唱:
“郎君啊——”
“你且近前——”
“来——”
最后一个“来”字,拖着长长的、幽怨的尾音,在井壁里回荡,仿佛带着无数冰冷的钩子,要把人拖下去。
我们几个,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,从头凉到脚!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!
“鬼啊!!”
不知道是谁先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,我们瞬间魂飞魄散,什么也顾不上了,连滚爬爬,像一群受惊的兔子,没命地朝着村子的方向狂奔。身后那敞开的井口,仿佛喷吐着无尽的寒意。
我们一路跑回家,钻进被窝,蒙住头,浑身抖得像筛糠。下午谁也没敢出门,互相约好了,死也不能把今天的事说出去。
第二天上学,二狗的座位是空的。
起初我们没在意,以为他吓病了。直到下午,村子里炸开了锅——二狗不见了!他家里人找遍了村子,最后,有人在村东头那口老井边,发现了他。
我们听到消息,跟着大人跑过去。眼前的景象,让我一辈子都忘不了。
二狗背对着我们,蹲在井沿上,离那黑黢黢的井口只有半步之遥。他低着头,手里拿着一把湿漉漉、沾满了暗绿色井底苔藓的木梳,正一下,一下,极其缓慢而细致地,梳着自己的头发。
他的动作很轻柔,带着一种不属于他的、诡异的优雅。
他的身体,随着梳头的动作,微微摇晃着,嘴里哼唱着:
“妾身……在井底……”
“好冷啊……”
声音不再是二狗那粗嘎的嗓门,而是变成了一个尖细、阴柔的女声,和昨天我们在井底听到的,一模一样!
他家里人吓得魂飞天外,不敢大声呼喊,生怕惊了他,掉进井里。几个大人小心翼翼地靠近,想要把他拉回来。
就在这时,二狗梳头的动作停住了。
他猛地回过头。
那张脸,还是二狗的脸,但上面的表情,却完全不是他了。他的眼睛空洞地望着我们,嘴角挂着一丝似笑非笑、充满怨毒的弧度。
他看着我们这些昨天的小伙伴,眼神里没有一丝熟悉,只有冰冷的陌生和……一种难以形容的恨意。
他抬起那只没有拿梳子的手,纤细地翘起兰花指,遥遥地指向我们每一个人,最后,定格在我的脸上。
那个女声,带着一丝戏谑和阴冷,从他嘴里飘出:
“你……们……都……要……来……陪……我……”
说完,他像是耗尽了力气,眼睛一翻,软软地瘫倒在地。
大人们七手八脚地把他抬回家,请了医生,也偷偷请了神婆。二狗昏迷了一天一夜才醒,对之前发生的事情,一无所知。
那口老井,被大人们用更粗的铁链和一把大铜锁,重新死死封住,还请人做了法事。
但村子里的人都知道,有些东西,一旦被放出来,就再也关不回去了。
从此以后,我们村的孩子,再也没人敢靠近村东头。
只是每逢雨夜,那被层层封锁的井里,幽幽的唱戏声,似乎……比以前,更清晰了。
有时候,那声音里,好像还不止一个“角儿”在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