安居苑七号楼,是那种老掉牙的筒子楼,长长的走廊串起一个个鸽子笼似的单间,厕所和水房都是公用的。墙壁斑驳,常年弥漫着一股潮湿的、混合着霉味和油烟的气息。住在这里的,多是些租不起好房子的打工仔,或者像我这样,没什么出息、勉强糊口的本地土着。
怪事,是从两个月前开始的。
起初只是隐约的声响,像野猫叫春,又不太像,断断续续的,在死寂的深夜飘忽不定。没人太在意,老楼嘛,有点奇奇怪怪的声音太正常了。
但很快,这声音变得清晰、准时,而且……让人极度的不舒服。
婴儿的啼哭。
不是那种饿了或者尿了的、带着点撒娇意味的哭闹,而是那种撕心裂肺的、仿佛承受着巨大痛苦或者极度恐惧的尖利嚎哭。声音尖锐得能刺破耳膜,直往脑仁里钻。
最关键的是,这哭声,每晚凌晨三点,准时响起。
“哇啊——哇啊——!!”
分秒不差。
第一次被彻底吵醒的时候,我烦躁地翻了个身,用枕头死死捂住耳朵。心里骂骂咧咧,谁家孩子这么能哭?还专挑这个点儿?还让不让人睡觉了!
可连续几天后,我觉得不对劲了。
这栋破筒子楼,哪来的婴儿?
我们这栋楼,住户情况简单得很。一楼住着几个收废品的老光棍,白天蹬三轮出去,晚上回来喝得烂醉如泥,鼾声隔着一层楼板都能听见。二楼住了几个在附近工地干活的壮劳力,累死累活一天,沾枕头就着,打雷都吵不醒。三楼,我住301,隔壁302是对跑快递的小夫妻,起早贪黑,303是个沉默寡言的单身汉,好像是在网吧当网管,作息颠倒。而304……
304就在我斜对面。那间房,空置很久了。
据说以前住过一个老太太,孤零零的,死了好几天才被发现。从那以后,就再没人租住过。房东也懒得打理,锁都锈死了。
整栋七号楼,从上到下,连个女人的影子都少见,更别提婴儿了。
恐慌像霉菌,在悄无声息地滋生、蔓延。
先是二楼那个工地上的黑壮汉,外号“铁牛”的,在一天清晨,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,眼白里布满血丝,抓住下夜班回来的网管,声音嘶哑地问:“你……你听见没?小孩哭……”
网管不耐烦地甩开他:“听见了,咋了?吵死了。”
“不是……”铁牛眼神发直,嘴唇哆嗦着,“我听着……那哭声……好像就在我门口……”
没过几天,铁牛没再去上工。有人看见他白天也缩在房间里,门窗紧闭,窗帘拉得严严实实。偶尔出门,也是脚步虚浮,眼神涣散,嘴里反复念叨着:“红的……红的……在看我……在窗户外头看我……”
没人知道“红的”指的是什么。问他,他也只是神经质地摇头,抱紧双臂,像是冷得厉害。
接着是一楼的一个收废品的老头。一天夜里,他突然发疯似的用头撞墙,撞得头破血流,嘶吼着:“别哭了!别哭了!求求你!我给你烧纸!我给你磕头!”
他被送走了,据说是精神分裂。
然后是对门302的快递员小张。他老婆回娘家了,就他一个人。那天我出门,正好撞见他脸色惨白地缩在门口,手里死死攥着一把水果刀,眼神惊恐地盯着走廊尽头——那边,正是304的方向。
“李……李哥……”他看到我,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“你……你晚上……有没有走到304门口……看过?”
我心里咯噔一下:“我去那儿干嘛?那门锁死的。”
“我……我昨晚起夜,”小张咽了口唾沫,喉结剧烈滚动,“好像……好像看见有个人影……站在304门口……低着头……然后……哭声就响了……”
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:“我……我没看清是谁……但……但那哭声响起的时候……我感觉……有双红颜色的眼睛……在钥匙孔那里……看着我!”
红眼睛!
我后背瞬间冒出一层白毛汗。
小张没撑过三天。他老婆回来时,发现他蜷缩在床底下,手里紧紧握着那把水果刀,眼神呆滞,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,嘴里只会反复咕哝:“红眼睛……钥匙孔……看我……哭……别哭了……”
他也被送进了精神病院。
筒子楼里的活人,仿佛一下子少了一大半。剩下的,也都人人自危。入夜后,家家户户门窗紧锁,用桌椅顶死,仿佛门外不是走廊,而是万丈深渊。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粘稠的、令人窒息的恐惧。
那准时在凌晨三点响起的婴儿啼哭,变得更加刺耳,更加凄厉,仿佛带着某种嘲弄和恶毒,穿透薄薄的门板,钻进每一个幸存者的耳朵里,啃噬着他们残存的理智。
不能再这样下去了!
我受够了这种等死的感觉!我必须知道,那该死的哭声到底是怎么回事!304房间里到底有什么!还有那双……红眼睛!
我咬着牙,花了几百块钱,从网上买了一个微型针孔摄像头。这东西比纽扣还小,自带电池和存储卡,能无线连接手机。我把它小心翼翼地伪装成一团积年的灰尘和蛛网,粘在了304门上方一个阴暗的角落里,镜头正对着那扇紧闭的、锈迹斑斑的防盗门和那个黑黝黝的钥匙孔。
我倒要看看,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在作祟!
当天晚上,我反锁了房门,用柜子死死顶住,手里攥着一把锤子,坐在床上,死死盯着手机屏幕。屏幕上,是摄像头传回来的实时画面——304门口那片狭窄的、光线昏暗的区域。
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。走廊里死寂无声,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和心脏狂跳的声音。
凌晨2:55。
2:56。
2:57。
我的掌心全是冷汗,几乎握不住手机。
2:58。
走廊的声控灯,因为长时间的寂静,熄灭了。屏幕里一片黑暗。
来了!要来了!
我屏住呼吸,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。
2:59。
就在时间跳到2:59的瞬间!
声控灯,猛地亮了!
不是被人脚步震亮的那种缓慢亮起,而是像接触不良似的,猛地闪烁了一下,然后才稳定地散发出昏黄的光晕。
而就在灯光亮起的同时,一个身影,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304的门口!
那个人,穿着和我一模一样的、灰蓝色的格子睡衣。身形,身高,头发……
就是我!
屏幕里的那个“我”,背对着摄像头(我安装的角度只能拍到背影和侧面),静静地站在304门前,低着头,脸几乎要贴到冰冷的防盗门上。
他(它?)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,像是在聆听门内的动静,又像是在……酝酿着什么。
然后,凌晨三点,到了。
屏幕里的那个“我”,猛地抬起了头!但他的脸并没有转向镜头,而是凑近了那个黑黝黝的钥匙孔!
紧接着,那撕心裂肺的、尖锐到非人的婴儿啼哭声,陡然响起!
“哇啊——!!!”
声音,就是从那个“我”的喉咙里发出来的!他对着钥匙孔,用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方式,模仿着,或者说……发出着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哭!
我浑身僵硬,血液仿佛瞬间冻结,大脑一片空白。
怎么会……是我?
不可能!绝对不可能!
我猛地想起,为了确保自己的安全,我不仅在304门口装了摄像头,还在自己卧室的床头,也装了一个廉价的监控摄像头,用来记录我睡觉时的状态,以防万一。
我颤抖着手,几乎是凭着本能,切出了手机监控App的界面,飞快地点开了卧室监控的录像回放功能。我把时间拉回到凌晨2:59分。
屏幕上,出现了我卧室的画面。光线很暗,只能借着窗外路灯透进来的一点微光,勉强看清轮廓。
床上,被子隆起一个人形。
那是我。我分明躺在自己的床上,盖着被子,一动不动,胸膛随着呼吸轻微起伏。
睡得很熟。
录像上的时间码,清晰地跳动着:2:59:30…… 2:59:45…… 3:00:00……
就在304门口的“我”开始发出啼哭的同一时间,卧室监控里的我,依旧在床上安静地熟睡着。
一个我,在卧室沉睡。
另一个我,在304门口,对着钥匙孔,发出地狱般的婴啼。
“咚!”
手机从我无力的手中滑落,砸在地板上,屏幕瞬间碎裂,如同我此刻的理智。
那凄厉的哭声,还在透过薄薄的门板,持续不断地传进来。
“哇啊——哇啊——!!”
一声声,像是直接刮在我的骨头上。
而这一次,在那尖锐的哭声里,我仿佛……听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、咧开嘴笑的……回音?
不。
不是回音。
那笑声……好像……就是从我自己喉咙深处……发出来的……
我下意识地,抬起手,摸向自己的嘴角。
指尖触到的皮肤,冰凉。
一片,干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