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村藏在山坳坳里,规矩比山上的石头还多还硬。今年夏天,村里几个老人做主,要唱一台“还愿戏”。说是前些年山里闹饥荒,得了狐仙保佑才渡过难关,如今日子缓过来了,得酬谢仙家。
请的是远近闻名的“祁家班”,唱的是阴戏。
阴戏,顾名思义,是唱给“那边”听的。规矩大得很,头三出戏,活人不能看,得留给仙家和它请来的“客”。开锣前,村长和三叔公挨家挨户叮嘱,晚上都待在家里,关紧门窗,听到啥动静都当没听见。真要去看戏,也得等头三出唱完了,才能进场,而且开场时,必须背对戏台,等角儿开了腔,通了禀,才能转身。
戏台就搭在村东头的老槐树下,坐南朝北,据说这个方位容易接引“阴气”。台子用松木搭的,顶上铺着新茅草,两边挂上红布帘子,正中悬一块匾,写着“神听人和”。看着喜庆,却总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别扭。
天黑得沉,月亮被薄云遮着,光晕毛茸茸的。锣鼓家伙还没响,村里就安静得吓人,连狗都不叫了,仿佛它们也知道今晚不该出声。我猫在自家院墙的阴影里,远远望着戏台那边。几盏气死风灯挂在台柱子下,火苗被风吹得忽明忽暗,把那一片照得鬼气森森。
终于,锣鼓敲响了。不是平常戏班那种热闹喧天的调子,而是沉沉的,闷闷的,一下一下,像是敲在人心口上。唢呐吹起来,声音尖利,却拐着弯儿,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凄凉怨怼。
村里胆子大的男人们,陆陆续续猫着腰过去了,都缩在戏台对面远远的土坡下面,一个个老老实实,背对着戏台坐着,抽烟的烟火都不敢亮。
我也鬼使神差地跟了过去,蹲在人群最后面。后背对着戏台,那锣鼓声、唢呐声,还有偶尔传来的、幽幽的唱腔,像羽毛一样搔刮着我的耳朵眼儿。唱的什么听不清,只觉得那调子又高又飘,不像人嗓子能发出来的。
好奇心像猫爪子,一下下挠着我的心。老人们说的禁忌越严厉,我这心里就越痒痒。仙家请来的“客”,到底长啥样?它们怎么看戏?
我偷偷地,极其缓慢地,扭动僵硬的脖子,用眼角的余光,一点点,一点点地,向后瞥去。
视线越过黑压压的人头,落在了戏台上。
就那一眼,我浑身的血都凉了。
戏台上,根本不是我预想的空无一人,或者只有几个戏子在唱!
台下的“观众席”上,密密麻麻,坐满了“人”!
它们穿着清一色的暗沉官服,戴着顶戴花翎,身子坐得笔直。它们的脸,在惨淡的灯笼光下,泛着一种统一的、死气沉沉的青白色。没有一丝表情,眼神空洞洞的。
而最让我头皮炸裂的是——
它们所有人,那几十张青白的脸,此刻,正齐刷刷地,以一种极其僵硬、极其同步的姿态,扭转了一百八十度,全都面向了我这边!
几十双没有焦点的、空洞的眼睛,直勾勾地钉在了我身上!
我“呃”地一声,一口气没上来,眼前一黑,直接瘫软在地,失去了知觉。
我是被早上的喧闹声吵醒的,发现自己躺在自家炕上,爹娘守在一旁,脸色难看。我没敢说昨晚回头的事,只说是吓着了。
“出事了!祁班主……祁班主他……”一个半大小子连滚带爬地冲进院子,脸白得像纸。
村里人都往戏台那边跑。我也跟了过去。
只见戏台正中央的横梁上,直挺挺地吊着一个人,正是祁班主。他穿着昨晚那套班主行头,大热的天,脖子却缩着。
但这还不是最恐怖的。
恐怖的是他的脸。
有人给他上了妆。不是普通的戏妆,而是一个极其夸张、极其诡异的笑脸。嘴角用胭脂高高吊起,几乎咧到了耳根,脸颊上涂着两团硕大的、血红的圆形腮红。眉毛画得弯弯的,眼睛却惊恐地圆睁着,瞳孔涣散。
那笑容,僵硬,虚假,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恶意和邪气,看得人脊梁骨嗖嗖冒冷气。
村里死一样寂静。三叔公拄着拐杖,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,嘴里反复念叨:“完了……触怒仙家了……完了……”
恐慌像瘟疫一样炸开。
而紧接着,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。
从那天起,村里开始弥漫起一股奇怪的味道。像是庙里烧的檀香,又混杂着一股浓烈刺鼻的、骚哄哄的狐臊味。这味道无孔不入,白天淡些,一到晚上就格外浓烈,尤其在戏台附近和老槐树周围,熏得人头晕眼花。
然后,是村里的人。
凡是那晚去听过戏的,包括那些只是背对着戏台坐在土坡下的男人,走路的样子都开始变了。
他们不再像以前那样脚踏实地,而是不知何时,全都踮起了脚尖。
脚跟微微离地,只有前脚掌着地,走起路来一颠一颠,轻飘飘的,没有一点声音。从背后看,那姿态说不出的怪异,像是被人提着线的木偶,又像是……某种习惯了踮脚走路的动物。
我爹也开始踮脚了。我娘哭着问他,他却一脸茫然,说自己很正常,走路没问题。
我害怕极了,不敢出门,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。那种檀香混着狐骚的味道,似乎也钻进了我家,怎么赶也赶不走。
第三天早上,我起床洗漱,舀起一瓢水,无意中低头看向水缸里晃动的倒影。
水面慢慢平静,映出了我的脸。
惨白的脸色,惊恐的眼神……
以及,不知何时,在我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况下,我的嘴角,竟然也向两边高高咧开,形成了一个僵硬、夸张、和祁班主脸上那个一模一样的——
诡异笑脸。
我猛地伸手去摸自己的脸。
肌肉是僵硬的,那个弧度像是刻在了骨头上,无论我怎么用力,都无法让它恢复原状。
水缸里的倒影,那个顶着我的脸,却挂着恐怖笑容的“我”,正无声地对着现实中的我,咧着嘴。
我发出一声非人的尖叫,打破了清晨死寂的村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