奶奶躺在里屋那张老拔步床上,已经三天水米未进了。屋子里弥漫着浓重的中药味,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、肉体缓慢腐朽的气息。油灯的光晕黄暗淡,把她那张布满沟壑的脸照得明明灭灭,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,只有胸口极其轻微的起伏,证明她还吊着一口气。
爹娘和叔伯们都守在门外,压低着嗓子商量后事,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。我被指派守在奶奶床边,说是老人临走前,最喜欢孙辈在跟前,能走得安详些。
我心里发毛,手心里全是冷汗。奶奶平时最疼我,可此刻看着她枯槁如柴、毫无生气的样子,恐惧却压过了悲伤。屋子里静得可怕,只有油灯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。
就在这时,一只冰冷、干枯如同鹰爪的手,猛地攥住了我的手腕!力气大得惊人,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。
是奶奶!
她依旧紧闭着双眼,脸色青灰,嘴唇纹丝未动。
但一个声音,却清晰地、一字一顿地,直接钻进了我的脑子里:
“乖孙……再给奶奶……借十年阳寿。”
那声音干涩、沙哑,带着一种冰冷的贪婪,根本不像奶奶平日温和的语调。
我吓得魂飞魄散,猛地想抽回手,却挣脱不开。那冰冷的触感仿佛顺着血管蔓延,冻得我半边身子都麻了。
“奶奶……”我带着哭腔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。
她没有再“说话”,那只手却依旧死死攥着,直到我爹听见动静推门进来,她才像是突然脱力般,松开了手,软软地垂落在床边,恢复了一动不动的状态。
“怎么了?”爹问。
我张着嘴,看着手腕上那圈清晰泛紫的指痕,话堵在喉咙里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怎么说?说奶奶不用嘴跟我说话了?
那一夜,我睡得极不安稳,梦里反复回荡着那个冰冷的声音——“借十年阳寿”。
第二天,天刚蒙蒙亮,我就被外屋的动静吵醒了。迷迷糊糊走出去,眼前的景象让我如同被冰水浇头,瞬间清醒。
奶奶,那个昨天还奄奄一息的奶奶,此刻竟然穿戴整齐,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,正捧着一个粗瓷大碗,呼噜呼噜地喝着小米粥!她的脸色虽然还有些苍白,但眼神却透着一种异常的亮光,脸颊甚至有了些许不正常的红晕。
“奶奶……您……”我惊得说不出话。
奶奶抬起头,看了我一眼,嘴角扯出一个极淡、极僵硬的笑容:“醒了?灶上还有粥,自己去盛。”
那声音,是从她喉咙里发出来的,带着久未说话的沙哑,却无比真实。可这真实,比昨晚那脑中的声音更让我恐惧。
爹娘和叔伯们又惊又喜,围着奶奶问长问短,都说这是奇迹,是奶奶命不该绝。只有我,站在人群外围,手脚冰凉。我清楚地记得昨晚手腕上的剧痛和那个直接钻进脑子里的声音。
早饭后,我回到自己房间,心乱如麻地拿起梳子梳头。木梳划过发丝,带下来一小撮头发。我下意识地看去,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。
那一小撮头发里,夹杂着几十根刺眼的灰白色!而我明明才刚过二十,一头乌发向来浓密!
我颤抖着手扒开额前的头发,对着模糊的铜镜仔细查看,果然,在靠近鬓角的地方,发现了几缕明显的灰白,像是被什么东西瞬间抽走了颜色和生机。
恐慌像藤蔓一样缠紧了我的心。
下午,我魂不守舍地去村头井边打水,遇见了村里几乎足不出户的胡神婆。她年纪很大了,眼神却异常锐利。她原本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走着,与我擦肩而过的瞬间,她猛地停下脚步,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了我。
紧接着,她脸上露出极度惊恐的神色,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,连连后退,差点摔倒在地。
“你……你背上……”她用拐杖指着我,声音尖利颤抖,“趴着个东西!在吸你的气!快走!快走开!”
她像是被烫到一样,再不敢看我第二眼,踉踉跄跄地跑走了。
我僵在原地,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,整个后背都麻了。背上趴着个东西?吸我的气?
晚上,我烧了热水,准备洗澡。雾气氤氲中,我脱掉衣服,无意间瞥向了墙上那块模糊的镜子。
镜子里,映出我赤裸的后背。
然后,我看见了。
在我后颈正下方,原本光洁的皮肤上,不知何时,竟然浮现出一个巴掌大的、暗青色的刺青!
那刺青的图案,赫然是一张人脸!
一张年轻女人的脸,眉眼细长,嘴唇薄薄的,带着一种刻薄又精明的神态。我从未见过这张脸,但那眉宇间的轮廓,却隐隐约约,像极了……像极了奶奶偶尔翻看旧照片时,那张她年轻时候的、唯一保存下来的单人照!
那刺青像是长在皮肉深处,颜色暗沉,透着一种说不出的邪气。
我尖叫一声,跌坐在地上,冰冷的地面刺激着皮肤,却远不及心底寒冷的万分之一。
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穿上衣服,怎么跌跌撞撞跑回奶奶房间门口的。我想去问个明白,想去砸了那邪门的梳子!
房间里亮着灯,奶奶还没睡。我透过门缝,看到她背对着门口,坐在梳妆台前。
她手里拿着那把常用的、有些年头的旧桐木梳,正一下一下,极其缓慢地梳着头。梳齿间,缠绕着不少乌黑中夹杂着灰白的头发——那是我的头发!
她低着头,对着那把缠满我头发的梳子,用一种近乎催眠的、温柔到令人毛骨悚然的语调,喃喃低语:
“再借一点……乖孙,再借给奶奶一点……一点就好……”
油灯的光芒将她的影子投在墙壁上,扭曲、放大,像一个贪婪而庞大的鬼影。
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,不敢发出一丝声音,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。借寿……她借的,是我的寿!那趴在背上的东西,那后颈的刺青,那灰白的头发……都是她借走的证明!
我看着门缝里那个熟悉的背影,此刻却只觉得无比的陌生和恐怖。
她是我奶奶。
可她正在用我的命,一寸寸地,延续她自己的生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