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栋写字楼有些年头了,矗立在城市日渐繁华的新区边缘,像一颗摇摇欲坠的旧齿。玻璃幕墙蒙着灰,棱角处的铝板也起了斑驳的锈迹。我在这栋楼的十七层,一家半死不活的贸易公司做财务,刚过试用期。
带我的前辈姓王,是个在公司待了快十年的老会计,头发稀疏,眼镜片厚得像酒瓶底。他把我领到靠窗的工位,交代完日常工作后,却没急着走,而是搓了搓手,压低声音,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:“小陈啊,以后下班,尽量别一个人坐电梯,尤其是……靠最里面那部。”
我心里咯噔一下,看向他。老王的表情不像开玩笑,眼神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讳。
“为啥?”我忍不住问。
老王推了推眼镜,含糊其辞:“楼老了,设备总有点毛病。那部梯……有时候不太灵光,容易困人。”他顿了顿,又补充道,“反正,最好是跟人一起下去。实在没人,就走楼梯,就当锻炼身体了。”
他说得轻描淡写,但我分明看到他喉结滚动了一下。那种情,不像仅仅是担心电梯故障。
起初我没太在意。这栋楼有四部客梯,早晚高峰时熙熙攘攘,根本没法挑。最里面那部,标识着“4号”,确实比另外三部旧些,运行时的钢丝绳摩擦声更响,轿厢内的灯光也更昏暗,还总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、类似旧纸板和铁锈混合的气味。我坐过几次,除了感觉比别的电梯慢半拍,也没什么异样。
直到上周四,我加班赶一个报表,离开公司时已经快十一点。整层楼只剩下我一个人,白炽灯管熄了大半,只留下几盏应急照明,投下惨白的光晕。走廊空旷,脚步声回荡,显得格外刺耳。
走到电梯厅,只有“4号”梯的按钮上方,红色的向下箭头亮着。另外三部电梯的显示屏一片漆黑,像是已经进入了休眠状态。
我犹豫了一下,想起老王的话。但走楼梯下十七层……我看了看窗外浓重的夜色,又掂了掂手里沉重的电脑包,最终还是伸手按下了那个向下的按钮。
“叮——”
4号梯很快就到了,金属门滑开的声音在寂静中异常清晰。轿厢内的光线比平时更暗,那盏唯一的方形顶灯,滋滋地闪烁着,让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不稳定的、随时会彻底熄灭的恐慌感。那股旧纸板和铁锈的味道,似乎也更浓了些。
我迈步走了进去,按下“1”楼。电梯门缓缓合拢,隔绝了外面走廊的光线。
轿厢开始下降,运行得异常平稳,几乎感觉不到失重感。只有头顶那盏灯,还在固执地忽明忽灭,把我的影子在四壁之间拉扯得变形扭曲。
我靠在冰凉的金属厢壁上,疲惫地闭上眼。
就在这时,我听到了一个声音。
非常轻微,像是……指甲划过硬质表面的声音。
“嚓……嚓……”
我猛地睁开眼,警惕地四下张望。轿厢里只有我一个人。声音消失了。
是幻觉吧?太累了。我揉了揉太阳穴。
电梯还在下降。显示楼层的数字屏,红色的数字从“17”开始,缓慢地跳动。
16……15……14……
“嚓……嚓……”
声音又来了!这次更清晰了些,好像就在……脚下?
我低头看去。轿厢底部铺着那种常见的、印着菱形花纹的橡胶垫,边缘有些磨损。声音,似乎是从垫子下面传来的?
我的心跳有点加速。是老鼠?这栋老楼有老鼠也不奇怪。我试图这样安慰自己。
数字跳到“10”。
突然,头顶的灯“啪”地一声,彻底熄灭了!
轿厢内瞬间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!连楼层显示屏也暗了下去!
我吓得差点叫出声,慌忙去摸手机。手指颤抖着划开屏幕,冰冷的LEd光亮起,勉强驱散了一小片黑暗。我举起手机,光束在狭小的空间里晃动,像一艘飘摇在墨海中的孤舟。
黑暗中,那股旧纸板和铁锈的气味仿佛活了过来,变得更加浓稠,还夹杂进了一丝……难以形容的、类似东西放久了的甜腻腐败气。
“嚓……嚓……嚓……”
那刮擦声再次响起,而且变得急促、密集!不再局限于脚下,仿佛是从四面八方,从头顶,从墙壁内部传来!像是有无数只无形的手,在用指甲疯狂地抓挠着这钢铁的囚笼!
我背脊发凉,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,紧紧贴着冰冷的厢壁,一动不敢动。
手机光束慌乱地扫过面前的金属门。在晃动的光影中,我似乎看到,那光滑如镜的金属门板上,除了我惊恐扭曲的脸的反射,还有别的……东西。
一些极其模糊、极其黯淡的……影子。
不是我的影子。它们扭曲、蠕动,像是浸了水的墨迹,又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看到的人形。它们紧贴在门的内侧,无声地摇曳。
我猛地屏住呼吸,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。
就在这时,下降的电梯,毫无征兆地猛地一顿!
不是到层的平缓停止,而是那种急速运行中被强行卡住的、剧烈的顿挫!我整个人被惯性甩向前方,手机脱手飞出,“啪”地一声摔在地上,屏幕碎裂,唯一的光源也熄灭了。
绝对的黑暗。绝对的死寂。
连那疯狂的刮擦声也消失了。
我被困住了。在一片漆黑、无声的电梯井里。
恐惧像冰冷的潮水,淹没了我的口鼻。我张开嘴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,只能徒劳地大口喘息,肺部火辣辣地疼。
时间仿佛凝固了。不知过了多久,也许只有几秒,也许是几分钟。
在极致的寂静中,我开始听到另一种声音。
极其细微,开始像是耳鸣。但渐渐地,那声音清晰起来。
是呼吸声。
不是我的。
是另一个……极其缓慢,极其悠长,带着粘稠水汽的……呼吸声。
它就在这个狭小的轿厢里。紧贴着我。
我甚至能感觉到,一股冰冷的、带着那股腐败甜腻气息的气流,拂过我的耳垂。
“啊——!!!”
我终于崩溃了,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,双手疯狂地拍打着冰冷的电梯门和墙壁上的按钮区。
“救命!有没有人!救命啊!”
我的叫喊声在密闭的空间里撞击回荡,显得空洞而绝望。
突然!
“啪嗒!”
顶灯毫无征兆地重新亮起,光线依旧昏暗,闪烁不定。楼层显示屏也恢复了,红色的数字刺眼地显示着——
“4”。
电梯什么时候停在了四楼?刚才那顿挫感,是停在了这里?
还没等我反应过来,“叮”的一声,电梯门……缓缓滑开了。
外面是四楼的电梯厅。同样是昏暗的灯光,空旷无人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灰尘的味道。
我像溺水的人抓到浮木,连滚爬爬地冲了出去,甚至顾不上捡起地上屏幕碎裂的手机。我不敢回头,拼命朝着楼梯间的方向跑去,一路踉跄,摔倒了又爬起来,直到冲下一楼,撞开安全出口的大门,扑进午夜空旷但至少灯火通明的大堂。
保安被我失魂落魄、满身冷汗的样子吓了一跳。我语无伦次地告诉他电梯困人了,在四楼。
保安用对讲机联系了监控室,又陪着我回到电梯厅。4号梯静静地停在一楼,门敞开着,轿厢内灯光正常,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。我那个屏幕碎裂的手机,就躺在轿厢中央。
监控室的回复很快来了,语气带着困惑:“4号梯?刚才运行记录显示它从十七楼正常下降到一楼,中间没有停靠过四楼啊。是不是……你看错了?”
我看着那部安静得诡异的电梯,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。
没有停靠?那我刚才是在哪里?那黑暗,那刮擦声,那呼吸……
我猛地想起老王之前的叮嘱。他不是担心机械故障!他知道!他一定知道什么!
第二天,我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,第一时间找到老王。在我几乎要哭出来的追问下,他看了看四周无人,才重重叹了口气,把我拉到了茶水间。
“那部梯……唉,邪门。”他点了根烟,烟雾缭绕中,脸色晦暗,“大概是七八年前吧,四楼那家小公司倒闭前,有个清洁工,女的,好像是夜里独自坐那部电梯的时候,突发急病,没被发现……第二天早上才……发现的时候,人都不成形了……”
我听得浑身发冷。
“后来那电梯就总出怪事。”老王吐了口烟圈,“有人晚上坐,说听到女人哭;有人说电梯莫名在四楼停下,门开了外面却没人;还有人说,在里面照镜子,会看到……多一个人影。”
他顿了顿,看着我苍白的脸:“我提醒过你,别一个人坐。尤其是……像你这种刚来的、阳气可能不那么旺的年轻人,容易……被盯上。”
“被盯上?”
“嗯。”老王掐灭了烟头,声音压得更低,“据说……那东西,喜欢找‘替身’。”
替身……
这两个字像冰锥一样扎进我的心脏。我想起黑暗中那冰冷的呼吸,那贴在门上的模糊影子……
从那天起,我再也不敢独自乘坐任何一部电梯。宁可每天爬十七层楼梯,累得气喘吁吁,也绝不再踏进那金属轿厢一步。下班一定拉着同事一起走,如果实在没人,我就算在工位坐到天亮,也绝不一个人去电梯厅。
我以为这样就能躲过去。
但就在昨天,加班到九点多,最后一个同事也走了。我收拾好东西,深吸一口气,走向楼梯间。
楼梯间空旷、安静,只有我的脚步声和呼吸声。声控灯随着我的脚步一层层亮起,又在一层层熄灭。
走到四楼和五楼之间的平台时,我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。
突然,我眼角的余光瞥到,四楼安全出口那扇厚重的防火门上的小小观察窗后面……好像有张脸!
一张惨白的、模糊的女人的脸,正无声地贴着玻璃,朝外看!
我吓得魂飞魄散,尖叫一声,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下了剩下的楼梯,一口气跑到一楼大堂,心脏狂跳,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。
我扶着墙壁,惊魂未定地回头望去。
四楼的安全门紧闭着,观察窗后面,空空如也。
是幻觉吗?是灯光太暗看错了?
我不知道。
我只知道,从那天起,我连楼梯间也不敢独自走了。
现在,每天下班,我都必须等到有至少两三个同事一起,才敢战战兢兢地走向电梯厅。我死死地盯着那不断变化的数字,在心里默默祈祷,千万不要是4号梯停下来。
而每当电梯运行经过四楼时,我都会不受控制地屏住呼吸,心脏揪紧,直到数字跳过“4”,才敢稍微喘息。
那股旧纸板和铁锈的冰冷气味,以及那无声的、贴着金属门的模糊影子,已经成为我每晚挥之不去的梦魇。
这栋楼,这部电梯,还有那个停留在四楼的“东西”,它们就在那里。
也许,正在等待着下一个,落单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