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右肩胛骨上,天生有块胎记。暗红色,巴掌大,形状不规则,边缘晕染开,像不小心泼洒的陈年葡萄酒渍,又像一只收拢翅膀、蛰伏的怪蝶。不痛不痒,只是难看。从小我就习惯穿领口严实的衣服,夏天再热,也绝不穿背心吊带。
奶奶活着时,常盯着我这块胎记看,浑浊的老眼里情绪复杂,最后总是叹口气,用枯瘦的手指摸摸我的头,喃喃道:“囡囡,这是命里带来的,护着你的,别嫌它,千万别动它。”
我不懂,一块丑陋的印记,能护我什么?只当是老人的迷信。
直到去年夏天,公司组织去一个深山里的温泉民宿团建。那地方据说以前是个荒村,后来开发成旅游点,还保留着一些老旧的习俗。晚上泡温泉,男女分浴。露天的池子,氤氲着硫磺气味的热气,四周是黑黢黢的山影。
我磨蹭到最后,等同事们都泡得差不多了,才穿着严实的泳衣下水,尽量把背部埋在水里。温热的水流包裹上来,很舒服,驱散了山间的凉意。我靠在池边,闭上眼,放松下来。
不知过了多久,肩胛骨那块皮肤,突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、凉飕飕的触感。
像是有根冰冷的指尖,顺着胎记的边缘,极慢地划了一下。
我猛地睁开眼,回头。
池水荡漾,雾气朦胧,身后空无一人。只有远处女同事们模糊的谈笑声。
是水波吗?还是……错觉?
我没心思再泡,匆匆起身回了房间。那一夜睡得不安稳,总觉得右肩胛那块地方,隐隐发凉。
团建回来后,怪事就开始了。
起初是痒。不是皮肤表面的痒,更像是从胎记的皮肉深处,丝丝缕缕渗出来的刺挠感。不剧烈,但持续不断,尤其在夜深人静时,格外清晰。我忍不住去抓,指甲划过皮肤,留下红痕,但那深处的痒意毫无缓解。
接着是细微的动静。有一次我趴在办公室午休,半梦半醒间,似乎听到极轻的“噗”的一声,像是……气泡从淤泥里冒出来破裂的声音。声音的来源,直指我的后背。
我惊坐起来,冷汗涔涔。办公室里空调运转,键盘敲击声此起彼伏,一切正常。
我去看皮肤科医生。医生拿着放大镜仔细看了半天,又用手按压。“就是普通色素痣,有点毛细血管扩张。不痛不痒吧?形状也没变化。观察就行,不用处理。”
我张了张嘴,把那诡异的痒感和声音咽了回去。说出来,谁会信?
情况在慢慢恶化。那胎记的颜色,似乎比以前更深了些,暗红得近乎发紫。边缘那些晕染开的痕迹,在我某次洗澡时无意瞥见镜子的瞬间,竟觉得……它们好像向外延伸了一点点?像是一些极其细微的、试图探出的触须。
最让我头皮发麻的是触感。
一天晚上,我侧躺在床上看书,左手无意识地搭在右肩附近。突然,掌心清晰地感觉到,那块胎记所在的皮肤,极其轻微地、缓慢地……鼓动了一下。
不是心跳的搏动。是另一种……独立的、内在的、如同活物呼吸般的起伏。
我像被电击一样猛地缩回手,惊恐地扭头,却什么也看不到。
它……它在动?
奶奶的话冷不丁在脑中回响:“这是命里带来的,护着你的……”
护着我?这分明是个长在我身上的怪物!
恐惧和厌恶与日俱增。我不敢再穿紧身的衣服,怕摩擦到它。洗澡时不敢用力搓洗那块区域,只用温水匆匆冲过。睡觉尽量避免右侧卧,生怕压到它,或者……感觉到它更多的“活动”。
我甚至开始研究各种方法,激光、冷冻、手术切除……我想把这个东西从我身体上弄掉!不管奶奶说过什么!
就在我预约好美容医院咨询的前一晚,我做了个梦。
梦里,我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暗红色沼泽里,淤泥没过膝盖,粘稠,温热,带着腥气。我看到沼泽中央,有什么东西在缓缓蠕动,鼓起又平复。然后,那东西表面裂开了一道缝,一只浑浊的、没有瞳孔的眼睛,从裂缝里转了出来,直勾勾地看向我。
我尖叫着惊醒,浑身冷汗。右肩胛处,传来一阵清晰的、被注视的灼烧感。
我冲进卫生间,扭亮灯,费力地扭动身体,借助两面镜子反射,看向后背。
胎记还在那里。暗紫色,巴掌大。
但在浴室明亮的冷光灯下,我惊恐地发现,那胎记中心最深色的区域,纹理似乎发生了变化。不再是无意义的斑块,而是……隐约勾勒出了某种极其抽象、扭曲的五官轮廓!
两只稍深的小点,像眯缝的眼睛。下方一道弯曲的暗痕,像咧开的、无声狞笑的嘴!
它在对我笑!
我瘫软在地,绝望地哭了出来。这不是胎记!这到底是什么东西?!
第二天,我失魂落魄,请了假,没有去美容医院。我翻出奶奶留下的一个旧木匣,里面有些她以前用过的零碎物件,符纸、铜钱之类。我在匣子最底层,找到一张叠得方方正正、纸质发脆的黄色草纸。
上面用毛笔写着几行小楷,墨迹已有些晕开:
“血肉为契,灵煞相生。”
“此印非疾,乃宿世纠葛所化外灵,镇汝命魂,亦吸汝晦。”
“印活则灵苏,切莫惊,莫惧,莫生恶念驱之。以自身阳气平和养之,待其形神稳固,自觅机缘离去。若强行剥离,则魂伤灵散,大祸立至。”
下面是几幅简单的呼吸吐纳图示,标注着“安灵诀”。
我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这张纸。
宿世纠葛……外灵……镇魂……吸晦……
原来奶奶说的“护着”,是这个意思?这鬼东西靠吸收我的“晦气”存在?它现在“活了”,是因为……我最近运势低、负面情绪多,它“吃”饱了?
强行剥离,会魂伤灵散?
我看着镜子里那张扭曲的、仿佛在嘲弄我无助的“脸”,一股寒意从头顶灌到脚底。
我现在该怎么办?
照着那张破纸上的“安灵诀”,每天对着这个长在我身上的怪物呼吸吐纳,“平和养之”?
还是……
我抬起头,看向镜子。胎记上那模糊的五官,在镜面的反射下,似乎更加清晰了。那咧开的嘴,弧度好像更弯了些。
它好像在等待。
等着我做出选择。
等着我……喂养它。
或者,等着我,把它彻底“惊醒”。
我抬起颤抖的手,轻轻碰了碰右肩胛骨。
指尖下,那片皮肤微微隆起,带着一种不属于我的、温热的弹性。
它,真的在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