梅雨淅淅沥沥,下了快半个月,还没个停的意思。整个白石镇都泡在一种湿漉漉、黏糊糊的空气里,青石板路滑腻得能反出人影,墙角屋檐挂满了深绿色的苔藓,一股子霉烂腐朽的气味挥之不去。
我撑着油纸伞,拎着半包刚买的桂花糕,缩着脖子快步往家走。天色昏沉,刚过申时,竟已暗得像入夜。巷子又深又长,两旁的旧宅木门紧闭,窗户后面黑洞洞的,静得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雨点敲打伞面的单调声响。
快到家门口时,一阵风卷着雨丝扑来,冷得我打了个哆嗦。就在这时,一阵极细微、极飘忽的声音,顺着风,钻进了我的耳朵。
不是雨声,也不是风声。
是……唱戏声。
一个女旦的嗓音,尖细,婉转,拖着长长的、哀怨的尾调,在这寂静的雨巷里断断续续地飘荡。唱的什么词听不真切,但那调子古怪得很,不像是镇上戏班子常演的喜庆段子,反而透着一股子难以形容的凄楚和……阴森。
我停下脚步,侧耳细听。声音似乎是从巷子最深处、那栋早已荒废多年的苏家老宅方向传来的。
苏家老宅?那可是镇上出了名的凶宅。几十年前,苏家一夜之间满门暴毙,死因不明,从那以后就再没人敢住,荒废至今。平日里,连野猫野狗都绕着那里走。
这大雨天的,谁会在那鬼地方唱戏?
我心里发毛,紧了紧衣领,不敢再多听,加快脚步,几乎是跑着回到了家。
家里,祖母正坐在堂屋的暖榻上打盹,手里还捏着一串磨得油亮的佛珠。我将桂花糕放在桌上,动静惊醒了她。
“回来啦?”她揉了揉眼睛,声音带着睡意。
“嗯,”我应了一声,犹豫了一下,还是忍不住问道:“阿婆,我刚才回来,好像听到苏家老宅那边……有人在唱戏?”
祖母的手猛地一僵,刚刚还残存的睡意瞬间消散,脸色“唰”地变得惨白。她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我,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:“你……你听见什么了?”
我把听到的那诡异的唱戏声描述了一遍。
祖母听完,嘴唇哆嗦着,手里的佛珠捏得咯咯作响。她猛地抓住我的手腕,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,力道大得惊人:“囡囡!记住!从今天起,天黑之后,绝对不许再出门!听到任何声音,看到任何东西,都别搭理!别好奇!尤其是……别靠近苏家老宅!”
她的反应如此激烈,让我心头的不安更重了。“阿婆,到底怎么回事?那宅子……”
“别问!”祖母厉声打断我,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,“那是‘阴戏’!是唱给……下面那些东西听的!活人听了,要倒大霉的!记住我的话!千万别犯忌讳!”
她不再多说,起身匆匆回了里屋,留下我一个人在堂屋里,被一股莫名的寒意包裹。“阴戏”?唱给鬼听的戏?我打了个寒颤,不敢再深想。
然而,有些事情,不是你想躲就能躲掉的。
第二天夜里,我又被那唱戏声惊醒了。
这一次,声音比昨晚清晰了许多。不再是断断续续,而是完整的一折戏,那女旦的嗓音哀婉凄厉,如泣如诉,在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刺耳。伴随着唱腔,似乎还有隐约的锣鼓家伙点儿,敲打得人心慌意乱。
我蜷缩在被子里,用枕头死死捂住耳朵,但那声音像是能穿透一切阻碍,直直钻进我的脑髓里。祖母的警告言犹在耳,我紧紧闭着眼睛,强迫自己不去听,不去想。
一连几天,每到子时前后,那诡异的唱戏声便会准时响起,萦绕在苏家老宅周围,也折磨着我的神经。镇上开始流传起风言风语,都说苏家的冤魂回来了,要在宅子里唱满七七四十九天的“还魂戏”,戏唱完了,就要找替身。
恐慌像瘟疫一样在镇民间蔓延。天黑之后,家家户户门窗紧闭,路上不见半个人影。
直到那天,镇东头的泼皮王五出事了。
王五是个不信邪的浑人,喝了二两猫尿,跟人打赌,说要去苏家老宅探个究竟,扯下那装神弄鬼的戏子的行头。第二天一早,人们发现他直挺挺地倒在老宅门口,身上不见半点伤痕,人却已经疯了。他目光呆滞,口水直流,只会反复模仿着那晚听到的戏腔,尖着嗓子咿咿呀呀地唱,唱到高亢处,便浑身抽搐,口吐白沫。
王五被家人抬回去后,没几天就咽了气。死的时候,眼睛瞪得溜圆,脸上还凝固着一个极其怪异的、模仿旦角的神情。
这下,再没人敢质疑“阴戏”的存在和恐怖了。连平日里最大胆的几个后生,也彻底熄了好奇心。
可我却被卷入得更深。
一天午后,我去镇外河边洗衣,回来时天色尚早,便贪近路,走了经过苏家老宅后墙的那条偏僻小巷。老宅的后墙比前面更加破败,墙头上荒草长得比人还高。
就在我低头快步走过时,眼角余光似乎瞥见墙根下的杂草丛里,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。
我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,拨开杂草。
那是一只耳坠。
一只做工极其精美的点翠蝴蝶耳坠,蓝色的翠羽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流光溢彩,栩栩如生,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飞走。金丝缠绕的蝶翼边缘,还缀着细小的米珠。
这样贵重的首饰,怎么会掉在这种地方?
我犹豫了一下,最终还是没能抵抗住那美丽的诱惑,弯腰将它捡了起来。入手冰凉,沉甸甸的。
就在我的手指触碰到耳坠的瞬间,一阵强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!耳边仿佛炸响了一声极其尖锐、凄厉的戏腔女声,震得我脑袋嗡嗡作响!
我吓得差点把耳坠扔出去,那幻觉又瞬间消失了。耳坠静静躺在我手心,冰凉依旧。
我心有余悸,不敢再多看,慌忙将耳坠揣进怀里,像是揣了一块冰,快步离开了那里。
从那天起,我开始不对劲了。
夜里,那唱戏声不再仅仅是从外面传来,有时,我会觉得那声音就在我的窗外,甚至……就在我的房间里。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,精神恍惚,食欲不振。
更可怕的是,我偶尔会在眼角的余光里,瞥见一个模糊的、穿着戏服的红色身影,一闪而过。当我猛地转头去看时,却又什么都没有。
我对着镜子梳头,有时会觉得镜中的自己,嘴角会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一个陌生的、僵硬的弧度,眼神也变得空洞麻木。
我变得害怕照镜子。
我把这些告诉祖母,她看着我日渐憔悴的脸色和眼底无法掩饰的惊恐,老泪纵横,只是反复念叨:“冤孽……冤孽啊……还是找上门了……”
她翻箱倒柜,找出了几道黄符,烧成灰混在水里让我喝下,又在我的枕头下塞了一把桃木小剑。但这一切,似乎都无济于事。
那红色的身影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,越来越清晰。我甚至能看清她身上那件戏服的样式——是那种旧式旦角穿的、绣着繁复牡丹花纹的大红帔。她的脸始终模糊不清,但能感觉到,她在“看”着我。
一天夜里,我再次从噩梦中惊醒,浑身冷汗。房间里一片漆黑,寂静无声。
然而,我清晰地感觉到,床边……站着一个人。
冰冷的,带着陈旧脂粉香气的气息,拂在我的脸上。
我吓得魂飞魄散,僵在床上,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。
黑暗中,那穿着大红戏服的身影,缓缓地,缓缓地……弯下腰,将那张模糊的脸,凑到了我的面前。
极近的距离。
我看不清她的五官,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苍白,和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。
她似乎在端详我。
然后,我听见一个声音,不是从耳朵传来,而是直接响在我的脑海里,冰冷,空洞,带着无尽的怨毒:
“还给我……”
“我的……蝴蝶……”
我眼前一黑,彻底失去了知觉。
再次醒来时,已是第二天中午。我发着高烧,胡言乱语。祖母守在我床边,眼睛红肿。
病中,我迷迷糊糊,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。梦里,我总是置身于一个破旧的戏台之下,台上,一个穿着大红戏服的旦角,水袖翻飞,咿咿呀呀地唱着那哀怨的戏文。她不断地转身,回头,每一次回头,那张脸都在变化,有时是陌生的美貌女子,有时是王五死前那怪异的表情,有时……竟变成了我自己的脸!
而她的耳垂上,空空如也。
病稍微好转后,我下定决心,不能再这样下去。一切的源头,都在那只耳坠,在那座苏家老宅。
我必须去弄清楚,必须做个了断。
我瞒着祖母,在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,再次来到了苏家老宅。这一次,我没有走小巷,而是直接来到了那扇布满虫蛀、贴着残破封条的大门前。
封条早已被风雨侵蚀得不成样子。我深吸一口气,用力推开了那扇沉重、发出刺耳“嘎吱”声的木门。
宅院里,荒草齐腰,残破的家具和瓦砾散落一地,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灰尘和霉烂气味。正堂的方向,隐约可见一个同样破败的戏台,上面的木板大多已经腐朽塌陷。
我壮着胆子,穿过及膝的荒草,走向那座戏台。
戏台后方,有一个小小的、用来给伶人休息和化妆的厢房。房门虚掩着。
我推开房门。
里面光线昏暗,堆满了破烂的戏箱、杂物。墙壁上挂着一面落满厚厚灰尘的、巨大的水银镜。
而就在那面镜子前,摆着一张斑驳的梳妆台。
梳妆台上,除了一些早已干涸破裂的胭脂水粉盒,还放着一个打开的、同样积满灰尘的首饰匣。
匣子里,只有一只耳坠。
一只点翠蝴蝶耳坠。
和我怀里那只,一模一样。
它们本是一对。
我颤抖着,从怀里掏出那只一直带在身上的耳坠,将它缓缓放回了首饰匣中,与它的另一半放在了一起。
就在两只耳坠并拢的瞬间——
吱呀——
身后那扇破旧的厢房门,无风自闭,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巨响!
我猛地回头。
房间里,不知何时,变得异常冰冷。
梳妆台前,那面落满灰尘的镜子里,影像开始扭曲、模糊。
然后,一个穿着大红戏服的身影,缓缓地,从镜子的深处……“浮”了出来。
这一次,她的脸,无比清晰。
那是一张极其美艳,却又毫无血色的脸。柳眉杏眼,朱唇一点,但那双眼睛里,没有瞳孔,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。她的表情僵硬,如同戴着一张精致的人皮面具。
她,就站在镜子里,与我隔着一层薄薄的镜面,无声地对视。
然后,她缓缓抬起手,指向梳妆台上的那只首饰匣。
灰白的嘴唇翕动,没有声音发出,但我清晰地“听”懂了她的意思:
“戴……上……”
一股无形的、冰冷的力量攫住了我,操控着我的手臂,不受控制地,朝着那首饰匣伸去。
我的指尖,触碰到了那对冰凉的耳坠。
不!不能戴!
我在心里疯狂地呐喊,用尽全部意志抵抗着那股力量。我知道,一旦戴上,可能就再也摘不下来了!我就会变得和王五一样,甚至……成为她永远的“听众”,或者……替代品!
就在我的手指即将拿起耳坠的千钧一发之际——
“砰!”
厢房的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!
刺眼的阳光和祖母焦急惊恐的面容同时涌入!
“囡囡!”
祖母手里举着一把正在燃烧的、气味刺鼻的艾草,猛地朝镜子方向扔去!同时,她口中念念有词,是那种古老而拗口的驱邪咒文!
艾草撞在镜面上,发出一阵“噼啪”的爆响,一股浓烈的、带着净化气息的白烟弥漫开来。
镜子里,那红衣戏子的身影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啸,面容瞬间变得扭曲狰狞,如同恶鬼!她在白烟的笼罩下剧烈地波动、闪烁,最终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抹去,彻底消失在镜面深处。
房间里那刺骨的阴冷,也随之迅速消退。
我浑身虚脱,瘫软在地,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,冷汗已经将衣服彻底浸透。
祖母冲过来,紧紧抱住我,老泪纵横,身体还在不停地颤抖。
后来,祖母请来了镇上的老师公,在苏家老宅做了整整三天的法事,最后更是用黑狗血混合朱砂,将那面梳妆镜和整个戏台都彻底封死。
那之后,苏家老宅的“阴戏”再也没有响起过。
我和祖母很快便搬离了白石镇,再也没有回去过。
许多年过去了,我有了自己的家庭,生活似乎早已回归平静。
但有些印记,是无法彻底磨灭的。
我至今仍然害怕一个人待在空旷的房间里,害怕照镜子,尤其是那种老式的、带着边框的镜子。偶尔在电视里看到戏曲节目,那熟悉的腔调还是会让我心头发紧,立刻换台。
而在我首饰盒的最底层,始终放着一对东西。
不是那差点要我命的点翠蝴蝶耳坠。
那是一对小小的、毫不起眼的、用桃木刻成的耳钉。
是当年离开白石镇时,那位老师公亲手刻了送给我辟邪的。
他说,那镜中的东西,只是被暂时封住,并未完全消散。它记住了我的气息,记住了那个差点成为它“替身”的下午。
他叮嘱我,这辈子,都别再戴任何耳坠了。
尤其是……蝴蝶形状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