手机屏幕在黑暗中发出惨白的光，映着李明浮肿的脸。凌晨一点半，胃袋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，拧着劲地疼。加班到这个时候，楼下的便利店早已打烊，只剩下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线上超市和那些不知疲倦的外卖骑手。
他划拉着屏幕，眼皮沉重得像挂了铅块。一家从未见过的店铺突兀地跳了出来——“深夜食堂·家”。图标是简单的黑底白字，透着一股冷清。菜单更是简单得诡异：阳春面，红烧肉饭，小馄饨。每样都配着一张色调暗淡、毫无食欲可言的图片，价格便宜得离谱，几乎是白送。
胃部的绞痛容不得他多想。“就这个吧。”他嘟囔着，手指机械地点了份“阳春面”，支付成功。没有预计送达时间，只有一个模糊的提示：“骑手正在路上，请耐心等待。”
放下手机，办公室的寂静变得格外粘稠。中央空调早已停止运转，空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。只有他敲击键盘的嗒嗒声，以及窗外城市永不熄灭的、遥远的霓虹光影。
时间一分一秒过去。胃疼没有丝毫缓解，反而因为饥饿感的加入变得更加难忍。他拿起手机，想看看骑手到哪儿了，却发现订单页面无法刷新，一片空白。打电话给商家？店铺信息里根本没有联系电话。
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涌上心头。
就在这时，他隐约听到了一点声音。
不是电梯运行的嗡鸣，也不是楼道里的脚步声。那声音极轻，极细，像是……某种湿漉漉的东西，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拖行。
嘶啦……嘶啦……
很有节奏，不快，但持续不断。
声音似乎是从走廊尽头传来的，正慢慢地向他的办公室靠近。
李明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。他屏住呼吸，侧耳倾听。
那拖行声在办公室门外，停了下来。
死寂。
几秒钟后，笃、笃、笃。
三下敲门声。不轻不重，带着一种异常的僵硬感。
谁？保安？这个点巡楼也不会这样敲门。
他咽了口唾沫，压住心里的不安，站起身走到门边，透过猫眼向外望去。
走廊的照明灯坏了一盏，光线昏暗。门外空无一人。
只有地上，靠近门缝的位置，放着一个白色的、方方正正的塑料餐盒。
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。
他猛地拉开门。
走廊里空荡荡的，尽头的安全出口指示牌散发着幽绿的光。那拖行的声音消失了，仿佛从未出现过。
他低头看向那个餐盒。就是最普通的那种外卖盒，上面没有任何店铺logo或订单信息。他弯腰捡起，入手冰凉，像是刚从冰柜里拿出来。
回到办公桌前，他盯着那盒外卖，胃里的饥饿感奇迹般地消失了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烈的抵触和恶心。这外卖来得太蹊跷了。
犹豫再三，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。他小心翼翼地掀开了盒盖。
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扑面而来。不是食物的香味，而是一种混合了陈旧油脂、生锈铁器和……若有若无的福尔马林的古怪气味。
盒子里面，是面条。汤色清冽，近乎透明，能看到碗底粗糙的烧制痕迹。几根蔫黄的青菜毫无生气地趴在上面。一根面条孤零零地搭在碗沿，颜色是一种不正常的、过分的死白。
这根本不是阳春面。这看起来……像是什么东西的模型，或者，更糟。
他一阵反胃，立刻将盒子盖上，远远地推到桌角。这鬼东西不能吃。
那一晚剩下的时间，他几乎没合眼。任何细微的声响都能让他惊跳起来。那湿漉漉的拖行声和僵硬的敲门声，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。
第二天，他顶着浓重的黑眼圈去上班，想把昨晚的诡异经历当笑话讲给同事听。但话到嘴边，又咽了回去。太荒诞了，谁会信？
他偷偷查了外卖平台的订单记录，那个“深夜食堂·家”的店铺竟然消失了，历史订单里也找不到任何记录。仿佛一切只是他加班过度产生的幻觉。
然而，事情并没有结束。
第二天凌晨，同样的时间，一点半左右。胃疼再次准时袭来，比昨晚更加剧烈。他鬼使神差地又点开了那个外卖App。
“深夜食堂·家”的图标，再次静静地躺在推荐位里。
他的手有些发抖。是巧合？还是……
这一次，他点了“红烧肉饭”。
和昨晚一样，支付成功后页面便失去响应。不久之后，那熟悉的、湿漉漉的拖行声再次从走廊尽头响起。
笃、笃、笃。
僵硬的敲门声。
门外，依旧空无一人。地上，放着同样的白色餐盒。
他拿起餐盒，这一次，他注意到餐盒底部，似乎沾着一点暗红色的、粘稠的污渍。
回到座位打开。所谓的“红烧肉”，是几块颜色暗沉、质地看起来像蜡或海绵的东西，浸泡在一种散发着铁锈味的酱色液体里。米饭颗粒分明，却透着一股灰败的颜色。
他立刻盖上盒子，冲到卫生间吐了个天翻地覆。
这不是幻觉！
连续两天，李明被恐惧和失眠折磨得近乎崩溃。他尝试提前点其他店的外卖，但每到凌晨一点半，胃就会准时剧痛，而其他店铺要么打烊，要么无人接单，只有“深夜食堂·家”永远亮着。
他也试过在那个时间点之前离开公司，但无论他跑去哪里，朋友的公寓，二十四小时快餐店，甚至是在空旷的公园长椅上，到了凌晨一点半，那湿漉漉的拖行声总会诡异地出现在附近，然后是不轻不重的三下敲门声（或敲窗声、敲树干声），接着，那个白色的外卖餐盒就会出现在门外、窗台、或者长椅旁。
它无处不在。
他不敢再打开任何一个餐盒，只是机械地接收，然后扔进远离自己的垃圾桶。但他的身体却开始出现诡异的变化。脸色一天比一天苍白，眼窝深陷，体重莫名其妙地下降。他开始频繁地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，即使在开着暖气的房间里也要裹紧外套。
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，他发现自己对正常食物失去了兴趣，甚至闻到油烟味就会恶心反胃。但每当凌晨一点半临近，对那个白色餐盒里东西的渴望，却像毒瘾一样啃噬着他的理智。
第三天晚上，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，才克制住自己没有在听到敲门声后立刻冲出去。他蜷缩在办公室的角落，用椅子死死顶住门，双手捂住耳朵，浑身被冷汗浸透。
门外，那拖行声徘徊了很久，敲门声也重复了好几次，最终才慢慢远去。
他以为自己成功了。
但第二天早上，他在自己家卧室的床头柜上，看到了那个熟悉的白色餐盒。盒盖微微敞开，里面那份“小馄饨”的汤，泛着一种油腻的、令人不适的光泽。
恐惧彻底淹没了他。这东西，能突破物理空间！
他请了病假，跑去医院做了全身检查。结果一切正常，除了轻微的贫血和营养不良。医生看着他憔悴的样子，委婉地建议他去看看心理科。
绝望之中，他想到了网络。他在几个灵异论坛和本地生活群里，用隐晦的语言描述了部分经历——凌晨的外卖，无法找到的店铺，诡异的声音。
起初，只有几个嘲笑的回复。但很快，他收到了一条匿名的私信。
“你也收到了‘那个’的外卖？”
私信后面，附上了一个地址：“去找一个叫‘老陈’的人，他知道一些事情。这是你唯一的机会。”
地址指向城市边缘的一个老旧小区，那里即将拆迁，大部分居民已经搬走。
李明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，立刻按照地址找了过去。小区破败不堪，楼道里堆满垃圾，弥漫着一股衰败的气息。他敲响了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。
许久，门开了一条缝，一只浑浊、警惕的眼睛打量着他。那是一个干瘦、佝偻的老人，脸上布满深刻的皱纹。
“老陈？”李明急切地问，“有人让我来找你，关于……关于‘深夜食堂’的外卖。”
老人的眼神猛地一变，闪过极度的恐惧。他左右看了看，一把将李明拉进屋内，迅速关上门。
屋里光线昏暗，摆设简陋，空气中有一股浓重的香烛味。墙上贴满了泛黄的符纸。
“你……你收到几次了？”老陈的声音沙哑干涩。
“三次……不，连着四天了。”李明的声音带着哭腔，“我受不了了，它找到我家里来了！那到底是什么东西？！”
老陈点着一支劣质香烟，手有些发抖，沉默了很久才开口：“那不是给人吃的东西。”
他告诉李明，那家“深夜食堂”在很多年前，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小餐馆，老板是个性格孤僻的鳏夫，手艺很差，用的也都是些来历不明、品质低劣的食材。后来，餐馆因为食品安全问题被查封，老板也在一个夜里上吊自杀了，就死在那个狭小的厨房里。
“但他死了，那家店却没‘关门’。”老陈吐出一口烟，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更加晦暗，“它用一种……没人知道的方式，在特定的时间，给特定的人‘送餐’。”
“什么样的人？”
“像你这样的。”老陈看着他，眼神复杂，“阳气弱，时运低，尤其是……心里有强烈的、无法排解的‘饥饿’的人。不一定是肚子饿，可能是别的，比如……对金钱，对认可，对陪伴的过度渴望。那种‘饿’，会把你暴露给它。”
李明想起自己连续加班时，内心对业绩、对升职加薪的那种焦灼渴望，不由得打了个寒颤。
“它送来的……是什么？”
“是‘饿死鬼’的饭。”老陈的声音压得更低，“用阴沟里的浊气，坟头上的泥土，混合着它生前那些来路不明的肉做的。活人吃了，暂时顶饿，但魂儿会被慢慢染脏，勾走。等你彻底离不开它，对正常食物再也提不起兴趣的时候……”
老陈没再说下去，但那未尽之语里的恐怖，让李明如坠冰窟。
“怎么……怎么才能摆脱？”
“很难。”老陈摇摇头，“它盯上你了，就像水蛭咬住了肉。普通的符咒、搬家，都没用。它通过你心里的‘饿’定位你。”
“那就没办法了吗？！”李明几乎要崩溃。
老陈又沉默了片刻，从抽屉最深处摸出一个东西。那是一个小小的、用黑布缝制的袋子，上面用朱砂画着复杂的符文，散发着一股辛辣刺鼻的气味。
“这是一个‘替身袋’。”老陈将袋子塞到李明手里，“里面装的是经过特殊处理的五谷和你的头发指甲。下次，等它再来送餐的时候，你把这个袋子扔出去，同时，在心里彻底斩断你对它，对它所代表的那种‘饥饿’的所有念想。”
老陈盯着他的眼睛，一字一句地说：“记住，最关键的是‘断念’！只要你心里还有一丝一毫的‘想要’，它就还能找到你！到时候，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！”
“扔出袋子之后呢？”
“跑！头也别回地跑！离开你当时所在的地方，越远越好！之后七天，茹素，静心，不能再起任何强烈的贪念妄念。”老陈疲惫地摆摆手，“我只能帮你到这了，走吧。”
李明紧紧攥着那个小小的、散发着怪味的布袋，像是攥着最后一根稻草，千恩万谢地离开了。
当天晚上，李明请了假，没有去公司，也没有回家。他去了市内香火最旺的一座寺庙，在客房里住了下来。他告诉自己，这里佛光普照，应该能安全些。
时间再次滑向凌晨一点半。
胃疼没有出现。但他能感觉到，一种更深层次的、源自灵魂深处的“饥饿感”开始蠢蠢欲动，像无数只小虫在啃咬他的意志。对那个白色餐盒里东西的渴望，如同魔音灌耳，越来越清晰。
他死死咬住牙关，双手紧握着那个“替身袋”，浑身被冷汗湿透，与内心的欲望进行着殊死搏斗。
来了！
那湿漉漉的拖行声，清晰地出现在寺庙客房外的石阶上！
嘶啦……嘶啦……
缓慢，粘滞，坚定不移。
李明的心脏狂跳到了极点。这东西，连寺庙都敢闯？！
拖行声停在了他的房门外。
死寂。
然后，笃、笃、笃。
僵硬的敲门声，再次响起。
就是现在！
李明用尽毕生的力气和意志，猛地将心里所有对升职、对金钱、对认可的渴望，对所有填不满的欲望，统统“斩断”！他想象着一把无形的刀，狠狠劈落了这些缠绕他的藤蔓！
同时，他拉开房门，看也不看，将那个“替身袋”用尽全力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扔了出去！
布袋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。
借着廊下昏暗的灯光，李明眼角的余光，终于瞥见了那个一直只闻其声的“骑手”——
那根本不是一个“人”！
那是一个极度佝偻、扭曲的黑影，像是由粘稠的污泥和破碎的阴影勉强拼凑而成的人形！它的“手”的位置，拖着一个巨大的、不断滴落着黑色油污的污秽袋子！它的“脸”是一片模糊的混沌，只有两个空洞，里面闪烁着两点针尖般大小的、充满无尽饥饿与恶毒的红芒！
“替身袋”撞在那个黑影上。
“嗷——！！！”
一声非人的、充满了极致愤怒和痛苦的尖啸，猛地炸响！那声音不像是通过空气传播，而是直接撕裂了人的耳膜，震荡着灵魂！
黑影剧烈地扭曲、翻滚，仿佛被滚烫的烙铁灼伤，它身上的污泥疯狂涌动，那两点红芒死死地“钉”了李明一眼，那目光中的怨毒，几乎要将他的灵魂冻结！
下一秒，黑影连同那个污秽的袋子，如同被橡皮擦抹去一般，骤然消散在空气中。
门外，空无一物。只有那个被扔出去的“替身袋”掉落在石阶上，原本黑色的布袋，此刻变得焦黑，像是被烈火灼烧过，还在微微冒着青烟。
李明浑身脱力，顺着门框滑坐在地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，眼泪和鼻涕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。他成功了？他摆脱了？
他不敢停留，连滚爬爬地冲出了寺庙，拦了一辆夜班出租车，逃回了父母位于另一座城市的家。
接下来的七天，他严格按照老陈的嘱咐，吃最清淡的素食，努力放空大脑，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。身体的虚弱感渐渐消失，脸色也慢慢恢复了一丝红润。那种诡异的饥饿感，再也没有出现过。
他似乎真的摆脱了“深夜食堂”的纠缠。
一周后，他回到了自己工作的城市，重新投入生活。他辞掉了那份需要疯狂加班的工作，找了一份清闲许多的职位，开始学着享受平淡。
他似乎真的回归了正常。
直到一个月后的某个深夜。
他加了一会儿班（新工作偶尔也需要），回到家已是午夜。洗完澡，他习惯性地拿起手机，想看看新闻。
手机屏幕自动亮起，跳出一个推送通知——
“‘深夜食堂·家’：您有一张五元优惠券即将过期，快来使用吧！”
推送下方，是那熟悉的黑底白字图标。
李明的血液瞬间冻结了。
他猛地抬头，看向窗外。
楼下街道空无一人，路灯昏暗。
但在对面那栋楼的墙壁上，一个被拉得极长、极扭曲的佝偻黑影，正缓缓地、一瘸一拐地……移动着。
那黑影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，停了下来，缓缓地……“转”过了那颗模糊不清的“头”。
两点针尖大小的、熟悉的红芒，在黑暗中亮起，穿透夜色，遥遥地“锁定”了他。
手机屏幕上的推送通知，依旧静静地亮着。
那家店，从未离开。
它只是在等待。
等待他下一次……感到“饥饿”的时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