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搬进这栋老式单元楼,完全是因为穷。
楼是那种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产物,墙皮剥落得厉害,楼道里永远堆着杂物,光线昏暗,大白天也得摸着扶手上下。我租的是六楼,便宜,而且清净——当时看房时,中介是这么说的。
清净个屁。
搬进来的第一晚,我就被吵得没睡好。
不是唱歌,不是吵架,也不是高跟鞋踩地板。是一种声音,持续不断,不紧不慢,从头顶传来。
咚。
咚咚。
像是用什么东西,不太重,也不太轻,一下,又一下,敲击着楼板。声音闷闷的,带着回响,在这寂静的深夜里,精准地钻进耳朵,敲在鼓膜上,也敲在心尖上。
我躺在床上,睁着眼看着天花板上那片被隔壁霓虹招牌映照出的、微微变幻的光影,心里一阵烦躁。看了看手机,凌晨一点半。
这楼上住的什么人?大半夜不睡觉,敲什么呢?
声音持续了大概半个钟头,停了。我松了口气,翻个身,困意终于袭来。
第二天晚上,又是这样。快到十二点的时候,那“咚咚”声准时响起。位置似乎就在我卧室的正上方。我试着用晾衣杆捅了捅天花板,喊了一嗓子:“楼上!几点了!还让不让人睡觉了!”
敲击声停顿了大概两三秒。
然后,继续。
咚。咚咚。节奏都没变一下。
我一股邪火往上冒,披上衣服就冲上了七楼。七楼只有一户,门牌是701。对着我家的位置,应该就是这里。
我用力敲了敲门,铁门发出沉闷的响声。
里面没动静。
我又敲,加重了力道。“有人吗?”
等了一会儿,门没开,隔壁702的门倒是开了条缝,一个头发花白、满脸皱纹的老太太探出半个脑袋,警惕地看着我。
“你找谁?”她声音沙哑。
“阿姨,我住楼下601。”我压着火气,“这家人……”我指了指701,“大半夜的老敲东西,吵得人睡不着觉,我来问问。”
老太太的脸色在昏暗的楼道灯光下显得有些古怪。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,才慢吞吞地说:“701?没人住啊。”
我愣了一下:“没人住?不可能!我明明听见……”
“空了好几个月了。”老太太打断我,语气很确定,“之前租客搬走后就一直空着。你是不是听错了?可能是别的声音。”
我心里咯噔一下。别的声音?那声音那么清晰,就是从正上方传来的,怎么可能听错?
我谢过老太太,满腹狐疑地下了楼。回到屋里,那敲击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。屋里一片死寂。
接下来的几天,我留了心。那敲击声几乎每晚都会出现,时间不定,有时十一点多,有时凌晨两三点,但总是在深夜。持续时间也从十几分钟到一个小时不等。
我再次上楼确认过,701的门把手和门口的地面都落着一层薄薄的灰,不像有人进出。我也问过楼下和同一层的邻居,他们要么说没听见,要么含糊其辞,眼神躲闪。
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感,像冰冷的藤蔓,悄悄缠上了我。
我开始仔细观察这栋楼。楼确实很旧了,墙壁上布满裂纹,水管线路估计也老化了。我试图说服自己,可能是某种管道的声音,或者建筑结构热胀冷缩……但那个节奏,那个位置感,太像人为的了。
直到那天周末下午,我在楼道里碰到了物业的张师傅,一个在这栋楼干了十几年的老维修工。我递了根烟,跟他聊起了这事。
听到我说701半夜有敲击声,张师傅点烟的手顿了一下。他深吸了一口,烟雾缭绕中,他的脸色有些晦暗。
“小伙子,你……真听见了?”他压低声音问。
我心里一沉,点了点头。
张师傅沉默了一会儿,像是在权衡什么,最终叹了口气:“那间屋子……是有点邪门。”
他告诉我,701之前的租客,是个独居的怪老头,性格孤僻,很少与人来往。大概半年前,老头死在了屋里。发现的时候,已经死了好几天了。
“怎么死的?”我追问,喉咙有些发干。
张师傅摇摇头,声音更低了:“说是突发疾病,没人知道具体。但发现他的时候,他……他手里紧紧攥着个小锤子,就是那种修皮鞋用的小锤子。人嘛,倒在客厅地上,姿势怪怪的。”
小锤子?我心里猛地一缩。那“咚咚”的声音……
“警察来了,检查过,也没发现什么。后来房子就一直空着,租不出去,也没人敢租。”张师傅掐灭烟头,拍了拍我的肩膀,“小伙子,有些事,说不清的。你要是觉得膈应,还是想办法搬走吧。”
搬走?谈何容易。押一付三的租金,还有刚置办的一些简单家具,对我这个刚工作没多久的穷小子来说,是一大笔钱。
那天晚上,我失眠了。躺在床上,耳朵不由自主地竖起来,捕捉着楼上的任何动静。
死过人的房间……攥着小锤子的怪老头……深夜的敲击声……
这些碎片拼凑在一起,形成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。
时间一分一秒过去,周围安静得可怕。就在我以为今晚能逃过一劫时,那声音又来了。
咚。
咚咚。
和之前一样,闷响,带着回响,从正上方传来。
但这一次,我感觉那声音似乎……更清晰了。而且,仔细听,那节奏好像有点熟悉。不是胡乱敲击,而是某种……重复的、简单的韵律。
咚。咚咚。停顿。咚。咚咚。
像是一个固执的老人,在用他最后的气力,重复着一个无人能懂的信息。
恐惧和一种病态的好奇心同时攫住了我。我鬼使神差地翻身下床,打开了手机的电筒,蹑手蹑脚地走到客厅,搬了把椅子放在正对楼上声音来源的下方。我站上椅子,耳朵紧紧贴在天花板上。
冰凉的触感传来。
隔着楼板,那敲击声仿佛直接在我耳洞里炸开。
咚!咚咚!
沉闷,有力。而且,我似乎能感觉到楼板极其细微的震动。
就在这时,敲击声突然停了。
死一样的寂静。
我保持着耳朵贴天花板的姿势,心脏狂跳。
几秒钟后,就在我准备下来的时候——
咚。
一声极其轻微的敲击,就在我耳朵贴着的那一小块天花板后面响起。近在咫尺!仿佛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石膏板!
我吓得浑身一僵,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。
紧接着,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。
那敲击声开始移动了!
咚……声音向左移动了一点。
咚咚……又向右移动了一点。
然后,那声音开始在天花板上划动,不再是固定在某个点,而是像……像有什么东西,用那敲击的物件,在天花板的另一面,慢悠悠地、一笔一划地……写着什么!
我僵在椅子上,冷汗瞬间湿透了睡衣。手机电筒的光柱在微微颤抖,照亮天花板上那一小片区域,那里除了些许裂纹和灰尘,什么都没有。但我知道,在楼板的另一面,正发生着无法理解的、诡异的事情。
那划动的敲击声持续了大概一分钟,然后,彻底消失了。
这一次,是真的消失了。后半夜,再没有响起。
我瘫坐在椅子上,浑身发软,过了好半天才缓过神。刚才那划动的轨迹,那感觉……我猛地抬头,死死盯着那片天花板。
它在写什么?它想告诉我什么?
第二天,我顶着两个黑眼圈,找到了张师傅,把昨晚的经历告诉了他,特别是最后那划动敲击的部分。
张师傅听完,脸色变得极其难看。他嘴唇哆嗦着,半晌才说:“你……你确定是在写字?”
“我感觉像!”我声音发颤,“张师傅,那老头……他是不是有什么未了的心事?或者,他想传递什么信息?”
张师傅眼神复杂地看着我,犹豫了很久,才从抽屉里翻出一本厚厚的、封面油腻的登记簿。他翻到某一页,指着一个名字和后面的备注。
“这是他去世时,警察登记的资料复印件。我只记得,这老头好像没什么亲人,平时也不跟人来往。但警察在他屋里找到一些很旧的信纸,上面写的字……据说都是反的,像镜子里的字一样,需要对着镜子才能看清。”
镜子里的字?反字?
我脑子里“嗡”的一声,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。
反字……划动的敲击声……天花板……
我明白了!
昨晚那声音在我头顶天花板上划动,从我的角度听,感觉它在“写”什么。但如果……如果它写的是反字呢?如果它不是在向我传递信息,而是在……模仿某种行为?
模仿那个死去的老头,在生命的最后时刻,可能正趴在地板上,用手里的小锤子,一下,又一下,绝望地、反着书写他无法说出口的遗言?或者是在回应……来自更下方的什么?
而那敲击声,夜复一夜地重复,是不是因为那未完成的动作,那未传达的信息,被困在了那里?或者,那根本就是一种标记,一种从更深处传来的、需要被“回应”的信号?
我不敢再想下去了。
当天下午,我就开始疯狂地寻找新的出租屋。哪怕损失押金,哪怕暂时住到朋友家的沙发上,我也必须立刻、马上搬离这里。
搬走那天,阳光很好。我最后看了一眼那栋陈旧压抑的居民楼。
楼还是那栋楼,沉默地矗立在那里。但我知道,在它的内部,在那些看似普通的门扉之后,在墙壁和楼板的缝隙里,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回声。那“咚咚”的敲击声,或许今晚还会在701响起,或许不会。
但它总会找到新的倾听者。
在这座城市的无数个角落里,类似的回响,从未停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