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加班到深夜,拖着灌铅的双腿回到租住的公寓楼。
这楼有些年头了,地段尚可,租金相对便宜,唯一的缺点是电梯又老又旧,运行起来哐当作响,灯光还总接触不良,忽明忽灭。一共两部电梯,靠右边的那部更是常年贴着“故障待修”的纸条,从未见它动过。真正能用的,只有左边这一部。
走进空旷的大厅,大理石地面反射着惨白的光,只有我一个人的脚步声在回荡。夜班保安不知躲到哪里打盹去了,前台空无一人。我按了下行按钮,盯着那猩红的、显示电梯正在从高层缓缓下降的数字。
22…21…20…
慢得令人心焦。
终于,“叮”的一声脆响,在寂静中格外刺耳。银灰色的电梯门带着摩擦的杂音,缓缓向两边滑开。
我下意识地就要往里迈步,抬起的脚却僵在了半空。
电梯里,挤满了人。
男男女女,老老少少,穿着各异,有西装革履的,有穿着睡衣的,甚至还有个穿着校服背着书包的孩子。他们密密麻麻地站着,彼此之间几乎没有缝隙,像沙丁鱼罐头。所有人都低着头,面无表情,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,或者自己的脚尖。没有人交谈,没有人看手机,甚至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。
一股混杂着陈旧灰尘、廉价香水还有一丝若有若无……像是某种消毒水的沉闷气味,从轿厢里涌了出来。
我愣住了,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电梯角落的楼层显示屏——向下的箭头亮着,它是要下楼的。
可这是顶楼啊?而且,这么晚了,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同时下楼?还挤在这么一个狭小的空间里?
我心里泛起一丝古怪,但加班后的疲惫让我懒得深想。或许是哪家开派对刚散场?或者整栋楼的夜猫子都凑巧这个点回家?
我侧了侧身,想找个缝隙挤进去。
“不好意思,麻烦……”我低声说着,试图往里挪。
然而,门口站着的几个人,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。他们依旧低着头,像没听见,也没看见我。我甚至用手轻轻碰了碰前面一个穿着灰色夹克男人的胳膊,想示意他往里一点。
触手之处,一片冰凉。隔着布料,都能感到一种缺乏生气的僵硬。
那人毫无反应,连眼皮都没抬一下。
我心里那点古怪感迅速放大,变成了一种细微的不安。这感觉……太不对劲了。就算再挤,正常人也会稍微动一动,腾点空间吧?
我又试着说了一句:“麻烦让一下,我下一楼。”
依旧是一片死寂。只有电梯门因为感应到障碍物,发出“嘀嘀嘀”的提示音,固执地试图关闭,又被挡门弹了回去。
这种被彻底无视的感觉,让我后背有点发凉。我看着这一轿厢木然的脸孔,那过度整齐的低着头颅的姿势,那凝固般的气氛……
算了。
我缩回了脚,后退了一步。
几乎在我退出感应范围的瞬间,电梯门“唰”地一声,迅速而安静地合拢了,没有一丝迟滞。透过最后那道缝隙,我瞥见里面那些低垂的头颅,在门关上的前一刹那,似乎……极其轻微地,齐刷刷地向我这边偏转了一个极小的角度?
我站在原地,看着电梯显示屏上的数字开始跳动。
b1… b2…
它直接去了地下停车场。
我摇摇头,一定是眼花了,太累了。我按了按太阳穴,准备等电梯再上来。
电梯很快从b2升了上来,数字一路变化,最后停在了我这一层。
“叮——”
门再次打开。
里面空空如也。
明亮的灯光照着空荡荡的银色轿厢,刚才那拥挤的、沉默的人群,消失得无影无踪,仿佛从未存在过。只有那股淡淡的、混合着灰尘和消毒水的沉闷气味,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痕迹。
我皱紧眉头,走了进去,按下1楼。电梯平稳下行,这次没有任何异常。
接下来的几天,我开始留意这部电梯。我发现,只要是在深夜,尤其是接近子夜时分,我独自一人乘坐时,有很大概率会碰到这种“满员”的情况。有时是在我所在的楼层,门一开,里面挤满了低头沉默的人;有时是我在里面,电梯停在某个空无一人的楼层,门开后,外面站着那么几个低着头的等梯人,但对敞开的轿厢视若无睹,既不进来,也不离开,直到门再次关上。
他们穿着不同季节的衣服,有的甚至看上去是几十年前的款式。那个穿校服的孩子,我好像见过好几次,永远是那身蓝白运动服,背着那个略显陈旧的书包。
我开始感到一种持续的不安。这绝不是巧合。
我尝试着在白天向物业反映,那个胖胖的物业经理打着哈哈:“李先生,您是不是工作太累看错了?咱们这栋楼入住率没那么高,大半夜的哪来那么多人?估计是别的单元下来的人吧。”
我问起那部永远停运的右边电梯,他眼神闪烁了一下,含糊地说:“老毛病了,零件不好配,修起来麻烦,反正一部也够用。”
我又试探着问起大楼有没有出过什么事故,特别是和电梯有关的。
物业经理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,随即用力摆手:“没有没有!咱们楼安全记录好得很!您别瞎想,好好休息就行。”
他的反应,更像是在掩饰什么。
恐惧像藤蔓一样,悄悄缠绕住我。我开始避免深夜回家,如果实在躲不开,宁愿爬十六层的楼梯。每次经过那两部电梯,尤其是那部永远沉默的右边电梯时,总觉得那紧闭的银灰色门后,透着一股寒气。
一天晚上,公司有急事,我又熬到了快十二点。走到楼下时,看着那两部电梯,我心里直发怵。咬咬牙,还是按了上行键。我不能天天爬十六楼。
左边的电梯数字从“b2”开始上升。
我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。
电梯门打开。
还好,里面只有一个人。是个穿着老式保洁员制服、头发花白的老太太,推着一辆空的清洁车,站在角落里,也低着头。
我松了口气,走了进去,按下16楼。
电梯开始上升。
狭小的空间里只有我和她。我站在靠门的位置,能感觉到身后那道……视线?不,她明明是低着头的。
但我就是觉得,她在“看”我。
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越来越清晰。我忍不住,借着电梯门如同镜面般的不锈钢反射,偷偷观察她。
她一动不动,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双手搭在清洁车扶手上,车是空的,里面没有常见的垃圾袋或清洁工具。
电梯缓慢地爬升,6楼…7楼…8楼…
突然,电梯顶部的灯光猛地闪烁了几下,发出“滋滋”的电流声,轿厢也随之轻微晃动。
就在这明灭不定的光线中,我通过不锈钢门的反射,看到那个一直低着头的老太太,她的头颅,正以一种极其缓慢、几乎难以察觉的速度,一点点地抬起来!
我的呼吸骤然停止,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。
在那晃动闪烁的光影里,不锈钢门映出的那张脸,异常模糊,但能看出极其苍白,没有一丝血色。更可怕的是,她的眼睛!
那不是正常人的眼睛!没有瞳孔,也没有眼白,只是两个浑浊的、毫无生气的灰白色圆点!
她抬头的方向,正对着我的后脑勺!
“叮——!”
一声尖锐的提示音响起,电梯猛地顿了一下,停住了。灯光恢复了稳定。
楼层显示:13楼。
电梯门缓缓打开。外面楼道的光线照了进来,空无一人。
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出了电梯,头也不敢回,沿着安全通道的楼梯,发疯似的向上狂奔,直到撞开自己家门,反锁,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息,心脏快要跳出胸腔。
我确信,我撞见不干净的东西了。
第二天,我下定决心,一定要弄清楚。我找到了楼里一位住了很多年、平时爱在楼下晒太阳的老大爷,递上好烟,旁敲侧击地问起电梯的事情。
老大爷吸着烟,眯着眼看了我很久,叹了口气:“小伙子,看来你是碰上了。”
他告诉我,大概二十多年前,这栋楼确实出过事。那部现在永远停运的右边电梯,曾经发生过严重的坠落事故。据说当时电梯超载,从十几层直坠地下二层,里面的人……无一生还。
“那天好像是个什么聚会散场,人挺多。”老大爷吐着烟圈,眼神有些悠远,“有下班的,有访友的,还有个放学没走等着爸妈来接的孩子……穿什么的都有。后来电梯修好了,但总有人说半夜看到里面挤满了人,低着头,不说话……再后来,物业索性就把那部电梯封了,说零件坏了,一直修不好。”
我听得浑身发冷。超载坠落……无一生还……挤满了人,低着头……
所有线索都对上了!
那些我看到的“人”,根本不是活人!他们是当年那场事故的遇难者!他们的亡魂,被困在了这电梯系统里,或者说,依附在了左边这部还在运行的电梯上,夜复一夜,重复着当年下楼的过程,却永远无法真正抵达!
那个保洁老太太,恐怕也是当年的遇难者之一!
从那以后,我彻底放弃了深夜使用电梯。宁愿累死,也爬楼梯。
有时深夜回来,经过大厅,还是会看到那部左边电梯的指示灯亮着,显示它正停在某个楼层,或者正在缓慢运行。
我知道,里面依然“客满”。
那些沉默的、低着头的“乘客”,依旧被困在那钢铁的牢笼里,进行着永无止境的、绝望的下行。
而我,以及其他所有住在楼里的、偶尔在深夜与他们不期而遇的人,都只是他们漫长坠落途中,一个微不足道的、令人恐惧的注脚。
那部永远停运的右边电梯,像一座沉默的墓碑,矗立在那里,提醒着每一个经过的人,关于超载、关于坠落、以及关于那些永远无法散去的亡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