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那地方,管接生婆叫“稳婆”,而我太奶奶,就是方圆几十里最有名的稳婆。她有一手绝活,不光能保母子平安,还能“听骨”。
不是听胎心,是孩子落生后,她用手细细摩挲婴儿的顶骨、枕骨,闭着眼,侧耳贴近,仿佛真能从那尚柔软的骨缝里,听出些什么玄机。据说,她能听出这孩子一生的福祸坎坷,寿数几何。但她从不轻易说破,只说“骨相天成,各有缘法”。
我小时候住在太奶奶家,那是一座阴暗潮湿的老宅,终年弥漫着草药和陈旧木头的混合气味。我见过太奶奶给人“听骨”,她那双布满老年斑、却异常柔软温暖的手,小心翼翼地捧着新生儿的头,神情专注而肃穆,仿佛在聆听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。事后,主家若塞红封追问,她多半只是摇头,或者含糊说几句“是个有福的”、“骨头硬朗,好养活”。只有极少数时候,她会私下里对那家的老人叹口气,低声嘱咐几句“多积德,少近水”或者“十八岁前,莫出远门”之类的话。
太奶奶从不给我听骨。她说:“囡囡的骨,太清,太脆,听了折寿。” 我并不在意,只觉得那是老人家故弄玄虚。
直到我十二岁那年夏天,村里出了件怪事。
村东头杀猪匠胡老歪的媳妇,生了个大胖小子。胡老歪三代单传,得了儿子,高兴得摆了三天流水席。他提着猪头肉和好酒,硬是请动了早已不大亲自接生的太奶奶去给他儿子“听骨”,想讨个吉利话。
那天太奶奶回来时,脸色很不好看,灰败得像蒙了一层尘土。她把自己关在屋里,晚饭也没吃。我偷偷扒在门缝看,只见她对着油灯,反复看着自己的手,嘴里喃喃自语:“怎么会……明明是断头骨……怎么会落在新生儿身上……”
断头骨?我听得心惊肉跳。
第二天,胡老歪兴冲冲又来,想问个究竟。太奶奶隔着门,只冷冷回了一句:“这孩子骨头轻,命里带刑克,你们……好生看管,莫要张扬,尤其要避刀兵。”
胡老歪当时脸就垮了,悻悻而去,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“老妖婆咒我儿子”。
那孩子取名胡铁柱,长得虎头虎脑,结实体壮,看不出半点“命带刑克”的样子。胡老歪渐渐把太奶奶的话抛到了脑后。
铁柱长到七八岁,成了村里的孩子王,天不怕地不怕。我们常在村后的晒谷场玩,场子边上有个废弃的石磨盘,巨大沉重。有一次玩捉迷藏,铁柱为了藏得更隐蔽,竟然异想天开,想把磨盘掀开一条缝钻进去。那磨盘大人用撬棍都费劲,也不知他哪儿来的力气,憋得满脸通红,竟真的将磨盘抬起了一指宽的缝隙。
就在这时,不知谁家的大黄狗受惊窜过,撞了铁柱一下。他手一滑,那沉重的磨盘轰然落下!
我们吓得尖叫起来。万幸的是,铁柱缩手快,只是右手三根手指的指尖被碾在了磨盘底下。
等大人们闻讯赶来,撬开磨盘,那三根手指的前端已经血肉模糊,指骨尽碎,算是废了。
胡老歪抱着儿子嚎啕大哭,突然就想起了太奶奶的话——“避刀兵”。这石磨盘,不也算得上一桩“铁石兵戈”吗?
从那时起,胡家才开始真正把太奶奶的告诫当回事,对铁柱严加看管,不许他碰任何尖锐沉重的东西。铁柱也因为手指残疾,性格沉闷了不少。
时光荏苒,我们都长大了。我去了城里读书,工作,只有逢年过节才回老家。关于太奶奶“听骨”的玄乎事,也渐渐成了遥远的谈资。
去年,我十八岁,刚上大一。清明假期,我回老家给太奶奶扫墓(她在我初中时去世了),也顺便看看父母。村里变化很大,唯一没变的,是胡铁柱一家还住在村东头。他因为手有残疾,性子又闷,没读什么书,早早跟着胡老歪杀猪。只是他动不了刀,只能帮着按猪、褪毛、打扫。
那天傍晚,我在村口碰到他。他蹲在路边抽烟,身形高大,却有些佝偻,残缺的右手夹烟姿势别扭。看见我,他咧开嘴笑了笑,笑容有些苦涩。闲聊几句,他忽然压低声音问我:“你太奶奶……当年到底跟我爹说了啥?关于我这骨头……”
我愣了一下,摇摇头:“太奶奶从不多说,你爹没告诉你?”
他猛吸一口烟,眼神晦暗:“我爹临死前,拉着我的手,反复说‘避刀兵,避刀兵’……可我这辈子,就没离开过杀猪这行当,算不算天天在刀兵里打滚?”
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。
就在这时,一阵刺耳的摩托车轰鸣声由远及近,是村里的几个混混,喝得醉醺醺的,骑着车歪歪扭扭地冲过来,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。其中一个经过我们时,故意朝铁柱啐了一口:“死残废,看什么看!”
铁柱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,握着烟的手微微发抖。他额角的青筋暴起,那双平时有些浑浊的眼睛里,骤然迸射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、极其骇人的凶光!那不像是一个人的眼神,倒像是……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。
他猛地站起身,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、不似人声的咆哮,残缺的右手竟然顺手抄起了靠在墙边的一根用来顶门的、碗口粗的枣木棍!
那几个混混见他这样,也吓了一跳,骂骂咧咧地加速想跑。
“铁柱哥!别!”我吓得赶紧拉住他。
就在我触碰到他胳膊的瞬间,一种难以形容的、冰冷的、令人牙酸的“咔嚓”声,清晰地传到了我的手上,甚至直接钻进了我的脑子里!
那不是木头断裂的声音,也不是骨折的声音。那声音……更像是什么极其坚硬又极其脆弱的东西,在内部崩裂开来的声响!诡异,刺耳,带着一种不祥的预兆。
铁柱的动作猛地僵住,那骇人的凶光从他眼中迅速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茫然和痛苦。他丢掉木棍,捂住自己的脖子,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、像是被堵住的声音,脸色瞬间变得惨白。
“骨……骨头……”他看着我,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不解,“我……我听见了……”
话没说完,他直挺挺地向前倒去,重重摔在地上,激起一片尘土。
我吓傻了,赶紧叫人来。大家七手八脚把他抬回家,请了村医来看。村医查了半天,说不出个所以然,只说可能是急火攻心,岔了气。
铁柱昏迷了一天一夜才醒过来,人倒是没什么大碍,只是精神萎靡,变得异常沉默,而且总是不自觉地用手去摸自己的后颈。
村里开始流传起风言风语,说胡铁柱中了邪,说他那骨头真的有问题。
大约过了半个月,一天深夜,村里突然被凄厉的哭喊声惊醒。是铁柱他娘。
我们跑过去时,胡家院子里已经围了不少人。铁柱他娘瘫坐在地上,拍着大腿哭得撕心裂肺:“我的儿啊!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啊!”
胡铁柱,死了。
死在了自家堆放杂物的偏房里。那里也是他平时帮着处理猪肉的地方,挂着铁钩,放着砍骨刀。
他不是自杀。
他的死状极其诡异。
人是跪在地上的,面前摆着那个他小时候被压坏手指的、废弃的石磨盘。他的脖子……断了。
不是被砍断的,也不是被勒断的。村医和老人们事后查看,说那断口很怪,不像是外力所致,倒像是……像是他自己体内的骨头,以一种无法理解的方式,骤然碎裂、折断的!
他的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耷拉着,脸上还凝固着临死前那一刻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的表情。而他的右手,那只有着残缺手指的手,却死死地抠进了磨盘边缘的一道石缝里,指甲翻裂,鲜血淋漓,仿佛想抓住什么,或者想推开什么。
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,在他断颈的伤口处,沾着一些细小的、暗红色的碎石屑——和那个老磨盘的材质一模一样。
院子里,夜风呼啸,吹得晾衣绳上的旧衣服晃晃荡荡,像一个个吊死鬼。
我站在人群中,浑身冰冷,仿佛又听到了太奶奶当年那句梦呓般的低语。
“断头骨……”
也想起了我触碰到铁柱时,听到的那一声来自他身体内部的、令人牙酸的碎裂声。
那不是幻觉。
太奶奶听的,或许从来不是虚无缥缈的命运。
她听的,是骨头里承载的、无法挣脱的、冰冷而坚硬的……因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