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村有座废弃的戏台,建于清末,早已破败不堪。戏台木质结构被虫蛀得千疮百孔,彩绘剥落,露出底下灰黑的木头本色。最诡异的是,戏台正上方悬挂着一面古旧的铜镜,镜面布满污渍,却从不准人擦拭。
村中老人说,这戏台不演活人的戏,只唱阴戏。
何为阴戏?就是专门唱给鬼听的戏。
传说每隔十年,戏台会自动开锣唱戏,台下空无一人,台上却咿咿呀呀唱到天明。凡是偷看阴戏的人,轻则大病一场,重则被台上“角儿”带走,永无踪迹。
我小时候不懂事,曾和玩伴打赌,看谁敢在阴戏夜靠近戏台。结果被祖父抓回来一顿好打,关在屋里三天不准出门。
“小兔崽子,不知道死活!”祖父气得胡子发抖,“十年前,李老栓家的二小子不信邪,阴戏夜溜去看热闹,第二天人就没了!找遍全村只找到他一只鞋,就在戏台正中央!”
我吓得再不敢提此事。
转眼多年过去,我大学毕业后在城里工作,很少回村。直到去年,祖父病重,我赶回去照料。
祖父躺在床上,枯瘦如柴,却紧紧抓着我的手:“顺子,我走后,你千万别回村住,尤其别在阴戏年回来...”
“阴戏年?不就是明年吗?”我算了下时间。
祖父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:“明年不一样...是六十年一轮回的‘大阴戏’...到时候...到时候它们会选一个‘替身’...”
话未说完,祖父剧烈咳嗽起来,再也说不下去。
没过多久,祖父去世了。葬礼上,村里的长辈们面色凝重,不止为了祖父的离去,更为了即将到来的大阴戏年。
处理完祖父的后事,我本该回城,却鬼使神差地留了下来。说不清是祖父未说完的遗言让我不安,还是内心深处那点不信邪的念头作祟。
我决定偷偷调查阴戏的真相。
村中档案室里,我翻找着有关戏台的记载。泛黄的县志上只有寥寥数语:“白石村戏台,光绪二十一年建,时有异事,乡人谓之阴戏台。”
更奇怪的是,近六十年来的村志中,每逢阴戏年,总有一两人失踪的记录,恰如祖父所说的李老栓家二小子。
难道这阴戏台真要吃人不成?
一天晚上,我拜访了村中最年长的七叔公。几杯白酒下肚,七叔公话多了起来。
“你祖父没告诉你?他小时候差点成了替身!”七叔公醉眼朦胧地说。
我大吃一惊:“怎么回事?”
“那年是庚子年,大阴戏夜,你祖父才八岁,贪玩溜出家门,跑到戏台附近。第二天早上,大家发现他昏倒在戏台下,手里紧紧攥着一枚古铜钱。”七叔公压低声音,“他说那晚看见了已故多年的太奶奶在台上唱戏,朝他招手呢!”
我背脊发凉:“后来呢?”
“后来你曾祖父请来道士做法,才保住他一条小命。但那道士说,这只是暂缓,六十年后,戏台还会来要人。”七叔公忽然意识到说多了,立刻闭口不言。
我心事重重地回家,翻箱倒柜找到了祖父的遗物。在一个铁盒里,我发现了一枚锈迹斑斑的铜钱,用红绳系着,与七叔公描述的一致。
铜钱背面刻着古怪的符文,我看不懂,便拍了照片发给城里研究民俗的朋友。
几天后朋友回信,说这是道教用于镇魂的符咒,通常用于压制恶灵或...封印某种契约。
契约?我忽然想起祖父说的“替身”。难道我们家族与阴戏台之间,存在着某种世代相传的契约?
接下来的几个月,村中的气氛越来越诡异。老人们开始准备纸钱香烛,说是要“打点路费”。家家户户在门窗上贴符挂镜,连牲畜圈都不例外。
更让我不安的是,村里开始流传一个谣言:今年的替身,必定是林家人——也就是我们家。
我本是不信邪的,但接二连三的怪事让我动摇了。
先是夜半时分,我总听见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唱戏声,咿咿呀呀,听不清唱词,却让人心里发毛。
然后是我养的土狗阿黑,一到晚上就冲着空无一人的院子狂吠,毛发竖立,如临大敌。
最恐怖的是有一天清晨,我发现院子里多了几排湿漉漉的脚印,从院门一直延伸到我的窗前。脚印很小,像是孩童的,但脚趾部分异常细长,根本不似人足。
离阴戏夜只剩七天了。
我终于下定决心,要在大阴戏夜亲眼看看,这阴戏台究竟有什么名堂。
农历七月十五,中元节,也是六十年一轮回的大阴戏夜。
天一黑,整个村子死一般寂静,家家闭户,不见一丝灯光。我偷偷溜出家门,躲在了戏台对面的大槐树上。
今夜月圆,却蒙着一层诡异的血红色。戏台在月光下泛着青灰色的光,那面铜镜不知何时变得锃亮如新,反射着不祥的光芒。
子时一到,戏台上突然响起一声锣响,震得我心头一颤。
紧接着,丝竹管弦之声凭空响起,调子凄婉哀怨,如泣如诉。
戏台上渐渐浮现出几个模糊的人影,穿着戏服,画着浓妆,在台上翩翩起舞。他们的动作僵硬诡异,如同提线木偶。
我看得头皮发麻,因为这些“角儿”都没有影子。
这时,台上一个花旦转过身来,我差点叫出声——那竟是我去世多年的祖母!她朝我的方向微微一笑,招了招手。
我紧紧捂住嘴,不敢发出一点声音。
戏一出接一出地唱,台上的“人”越来越多。我惊恐地发现,其中有不少熟悉的面孔:十年前失踪的王家媳妇,二十年前淹死的李老三,甚至还有我儿时的玩伴狗蛋,他五年前进城打工后再无音讯...
他们都成了阴戏台上的“角儿”!
就在我看得浑身发冷时,戏乐突然停止。所有“角儿”齐刷刷看向台下的某个方向。
一个穿着大红戏服的老旦缓缓走上台中央,她脸上涂着厚厚的白粉,两颊抹着圆圆的腮红,看上去格外瘆人。
“今夕何夕,得见亲人...”老旦开口,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,“六十年轮回,终得替身...”
她伸手一指,正指向我藏身的大槐树!
我吓得魂飞魄散,差点从树上掉下去。
“林家小子,既来观戏,何不上台一叙?”老旦阴森森地笑着,“你祖父欠的债,该由你来还了...”
我转身想逃,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,仿佛有无形的手抓住了我的四肢。
戏台上的“角儿”们纷纷飘下台,朝大槐树围拢过来。他们面无表情,眼神空洞,动作却出奇地一致。
眼看我就要被抓住,胸前突然一阵灼热——是祖父留下的那枚铜钱!
我猛地能动了,连滚带爬地跳下树,朝村外狂奔。身后,那凄厉的戏乐再次响起,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呼唤:“回来...回来...”
我不知道跑了多久,直到再也听不见那可怕的声音,才瘫倒在地,大口喘气。
天蒙蒙亮时,我狼狈不堪地回到村里。村中一片死寂,连鸡鸣狗吠都听不见。
更让我惊恐的是,村口的老槐树下,整整齐齐摆放着十几双布鞋——全是村里人的!
我发疯似的跑回家,却发现家中空无一人。父母的床上被褥凌乱,似乎是在睡梦中被带走的。
桌上放着一本我从未见过的旧册子,翻开一看,是林家的族谱。
族谱最后几页,用朱笔记载着一个骇人的秘密:光绪二十一年,林家先祖为求村中平安,与阴戏台立下血契,每六十年献上一名林家子孙作为“替身”,否则全村遭殃。
而今年该献祭的,本应是我!
我忽然明白,是父母代替了我...
我红着眼冲出门,直奔戏台。清晨的戏台更加破败,哪还有昨夜的光鲜?只有那面铜镜,依然闪着诡异的光。
镜中,我看到了父母的影像——他们穿着戏服,站在一群“角儿”中间,眼神空洞,正机械地比划着动作。
“爸!妈!”我扑向戏台,却被人从后面拉住。
是七叔公!他面色惨白,颤声道:“别上去!上去就下不来了!”
“我父母在镜子里!”我几乎崩溃。
七叔公长叹一声:“这是命啊...你祖父本该六十年前就去,你父母这是替他,也是替你啊...”
原来,六十年前,祖父本该成为替身,但曾祖父爱子心切,请来道士做法,强行改命,让一个外乡人顶了缸。如今契约反噬,阴戏台要连本带利讨回来。
“没有别的办法了吗?”我泪流满面。
七叔公犹豫片刻,低声道:“有一个传说...阴戏台之所以需要替身,是因为最初的‘台主’怨气不散。若能化解它的怨气,或许能解除契约。”
“台主是谁?”
“不清楚,只知是戏班当年的名角,含冤而死,怨魂附在戏台上。”七叔公说,“族谱里或许有线索。”
我急忙回家翻看族谱,终于在夹层中找到一页残破的记录:
“光绪二十一年,庆喜班台柱白素仙,因情所困,自缢于戏台。班主惧事,秘不发丧,草埋于台基之下。自此,戏台夜闻女声哀唱,乡人谓之阴戏台。”
白素仙!原来是她!
我立刻回到戏台,跪在台前,大声道:“白大家!晚辈林顺,知晓您冤屈!愿为您昭雪,只求放过我父母和村民!”
一阵阴风骤起,戏台帷幕无风自动。
我继续说道:“若白大家信得过,请指明埋骨之处,晚辈定当为您迁坟厚葬,立碑超度!”
话音刚落,戏台中央的一块木板突然破裂,露出一截森森白骨!
我请来七叔公和几位尚敢出门的村民,一起挖开戏台基座。果然在下面发现一具完整的骸骨,颈骨断裂,明显是吊死之人。
我们小心翼翼地将遗骨取出,购置棺木,择吉地安葬。又请来道士和尚,连做七天法事。
说也奇怪,自那以后,村中再无异事。父母和失踪的村民也陆续回来,但他们完全不记得这些天去了哪里,做了什么。
只有我知道,那面铜镜中,偶尔还会闪过一个穿着戏服的女子的身影。但她不再狰狞,而是面带微笑,朝我轻轻颔首,随即隐去。
阴戏台不再唱戏了,但村中老人仍忌讳它。也许百年的怨气虽消,那份阴森却已渗入木料,再难散去。
而我,再不敢在月圆之夜,靠近那座曾经吞噬了无数生命的戏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