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村东头有一口老井,井口用青石垒着,常年盖着一块厚重的石板。据村里老人说,那口井已有上百年历史,但打我记事起,就没见人用过。井边的老槐树歪斜着生长,枝丫像干枯的手臂伸向天空,即便是盛夏,那里也总是阴冷阴冷的。
关于这口井,村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:不许靠近,不许打听,更不许挪开石板。小孩子若顽皮跑近,必会遭大人一顿狠打。我七岁那年,邻家小虎的皮球滚到井边,他刚爬上去捡,被他爹看见,拎回家打得三天没能下炕。
“爹,那井里到底有啥?”我曾偷偷问父亲。
父亲脸色骤变,嘴唇哆嗦着:“别问!记住,永远别靠近那儿!”
他眼神里的恐惧比责骂更让我害怕,从此我再不敢提。
直到去年清明,村里发生了一件怪事。
那天下着毛毛雨,九十岁的三叔公独自提着灯笼出了门,说是要去给祖宗上坟。可他一去就是大半天,家人找到天黑,最后在古井边发现了他的尸体——老人直挺挺地跪在井前,眼睛瞪得老大,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。更诡异的是,他手中紧紧攥着一把湿漉漉的头发,又黑又长,像是从年轻女人头上扯下来的。
三叔公下葬后第七天,村里开始死牲畜。先是李家的鸡一夜之间全部溺死在食槽里,然后是张家的看门狗吊死在院门口。每具动物尸体旁,都有一滩井水,散发着腐臭味。
老人们聚在祠堂里商量对策,个个面色凝重。我们年轻人则觉得他们迷信,这年头谁还信这些神神鬼鬼?
“肯定是有人恶作剧。”我对发小建军说。
建军摇摇头:“柱子,你别不信邪,我奶奶说,那井里困着个凶东西。”
“什么凶东西?”
“不知道,奶奶不肯细说,只说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。”
那天晚上,我做了一个怪梦。梦里有个穿红嫁衣的女人站在井边,背对着我,她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嫁衣上,滴着水。我想走近看她,却动弹不得。她慢慢转过头来——就在要看见她脸的那一刻,我惊醒了。
第二天,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。
住在井边的王寡妇疯了。她半夜尖叫着跑出家门,头发全白了,嘴里反复喊着:“井开了!井开了!她要出来了!”
村民们赶到井边,石板依旧盖得好好的,但上面赫然出现了一道裂缝,裂缝中渗出暗红色的液体,像血,又带着一股铁锈和腐烂混合的腥臭味。
村长老李头面色铁青,当即下令用铁链捆住井盖,又宰了只黑狗,将狗血泼在井周围。但这一切似乎毫无作用,当晚,王寡妇死在了自家炕上——验尸的郎中说,她是溺水而亡,肺里全是井水,可她身上一滴水都没有。
恐惧像瘟疫一样在村里蔓延。
又过了几天,我娘开始不对劲。她总是半夜起身,站在窗前望着古井的方向喃喃自语。
“娘,你说啥呢?”有一天我忍不住问她。
娘缓缓转过头,眼睛空洞无神:“柱子,她叫我呢...井里的那位...叫我今晚去陪她...”
我吓坏了,赶紧叫来父亲。我们轮流守了娘一夜,天快亮时,实在撑不住打了个盹,就这一会儿工夫,娘不见了。
我们发疯似的到处找,最后在古井边找到了她。娘正用力拉扯着井盖上的铁链,指甲全翻了过来,鲜血淋漓。
“她说里面好冷...好黑...”娘的眼神涣散,声音变得不像她自己,“她说我们都会去陪她...”
父亲一把抱住娘,我趁机上前帮忙。碰到娘手臂的那一刻,我感觉她身体冰凉得不似活人。
回家后,娘昏睡了整整一天。醒来后,她似乎恢复了正常,但对昨晚的事毫无记忆。
村里决定请个道士来。来的是一位姓张的老道长,须发皆白,颇有仙风道骨。他在井边转了三圈,脸色越来越凝重。
“这里面困着个极凶的东西,”张道长对村长老李头说,“怨气冲天,百年不散。如今封印将破,必须重新加固。”
“怎么加固?”老李头急切地问。
张道长沉默片刻,缓缓道:“需要活人献祭。”
村民们顿时炸开了锅。这都什么年代了,还要活人献祭?
“没有别的办法吗?”老李头擦着额头的汗问。
张道长摇头:“此物怨气太深,寻常法事已镇不住。必须选一八字相合的活人,自愿入井,以身为锁,重新封印。”
人群中爆发出一片反对声。老李头好说歹说,村民们才同意先看看情况。
张道长在井边设坛作法,用七盏油灯按照北斗七星的方位摆放,又用朱砂在井盖上画了一道符。法事从子时开始,起初一切正常,但当张道长念到最关键的部分时,七盏油灯突然同时熄灭。
“不好!”张道长大喝一声,后退数步,嘴角渗出一丝鲜血,“这东西比我想象的还要凶!”
就在这时,井中传来一阵女人的笑声,那笑声凄厉又得意,听得人毛骨悚然。紧接着,井盖上的铁链开始哗啦啦作响,石板上的裂缝又扩大了几分。
“今晚必须完成献祭,否则全村大难临头!”张道长面色惨白。
经过紧急商议,村里决定抽签选人。不幸的是,签落在了我家——我那年仅十六岁的妹妹小梅被选中了。
“不行!绝对不行!”我护在瑟瑟发抖的妹妹身前,“这都什么年代了,还信这个?肯定是有人在搞鬼!”
父亲痛苦地抱着头,母亲已经哭晕过去。
“柱子,你不懂,”老李头叹息道,“有些事,宁可信其有啊...”
“那我替她去!”我咬牙道。
众人愣住了。张道长仔细看了看我的面相,又问了生辰八字,点头道:“你的八字确实合适,阳气又旺,或许效果更好。”
父亲想要阻止,但我心意已决。我不能让年幼的妹妹去送死。
子时三刻,月黑风高。井边的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。张道长在我腰间系上一根红绳,另一端握在他手中。
“若有不测,我会拉你上来。”他低声道,但眼神里的不确定让我明白,这只是安慰。
井盖被挪开一道缝隙,刚好容一人通过。一股刺骨的寒气从井中冒出,带着浓重的腐臭味。我低头看去,井里黑黢黢的,深不见底。
“下去后,将此符贴在井底石壁上,”张道长递给我一张黄符,“念三声‘无量天尊’,即可上来。”
我点点头,深吸一口气,沿着井壁慢慢爬了下去。
井内阴冷潮湿,井壁上长满了滑腻的青苔。越往下,光线越暗,最后只剩头顶一点模糊的亮光。井水冰凉刺骨,淹没到我的胸口时,我踩到了井底。
井底比想象中宽敞,似乎有一条横向的通道。我摸索着寻找石壁,准备贴符后尽快离开。这地方让我极不舒服,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盯着我。
就在这时,我腰间的红绳突然剧烈抖动起来,接着猛地一松,像是被人从上面割断了。
“道长?”我惊恐地抬头呼喊,却见井口的光亮正在迅速变小——他们正在盖上井盖!
“不!等等!我还没上去!”我声嘶力竭地大喊,但井盖最终还是严严实实地盖上了,最后一缕光线消失,我陷入完全的黑暗之中。
我被骗了。所谓的献祭,根本不是以身为锁,而是直接送死。
绝望中,我突然想起口袋里有个打火机。我颤抖着掏出来,“咔嚓”一声,微弱的火苗照亮了四周。
井底一侧果然有一条低矮的通道,不知通向何处。我别无选择,只能弯腰钻了进去。
通道很长,弥漫着浓重的腐臭味。我举着打火机艰难前行,不知走了多远,眼前突然开阔起来。
这是一个地下洞穴,洞中央有一具腐朽的棺材,棺材盖上压着一块巨石,石上贴满了黄符。洞穴的墙壁上,用暗红色的东西画满了诡异的图案。
打火机的火苗忽明忽暗,我必须在燃料耗尽前找到出路。
就在这时,我听到了细微的哭声,像是从棺材里传来的。我头皮发麻,但好奇心驱使我靠近。
棺材盖有一道缝隙,我凑近一看,里面是一具女尸,穿着大红嫁衣,面容竟完好如初,仿佛只是睡着了。更可怕的是,她的胸口插着一把匕首,匕首的样式我很熟悉——和我们家祖传的那把一模一样。
这怎么可能?
我正惊恐万分,女尸突然睁开了眼睛!那是一双全黑的眼睛,没有眼白,深邃得如同这口古井。
“你终于来了,”一个冰冷的声音直接在我脑海中响起,“我等你们家族的人,等了好久好久。”
我吓得后退几步,背靠洞壁:“你...你是谁?”
“我是谁?”那声音凄厉地笑了起来,“问你的好祖宗去吧!”
一瞬间,无数画面涌入我的脑海:一百多年前,一个叫秀娥的姑娘被迫嫁给村中富户,她却心系他人;成亲当日,事情败露,富户残忍地将她活活钉入棺材,沉入井底;而告密者,正是我的高祖父,当时的村长...
“明白了吗?”秀娥的声音充满怨恨,“你们家族为了利益,害我惨死。我用最后一丝力气诅咒全村,你的高祖父恐惧,请道士将我封印于此。但诅咒已成,百年内,村中必遭大难。”
“所以村里的怪事...”
“是我即将破印而出的征兆。”秀娥的声音越来越近,我惊恐地发现棺材正在缓缓打开,“百年来,我积蓄怨气,就为今日。你的血,是解开最后封印的关键。”
我转身想跑,但一股无形的力量将我牢牢定在原地。打火机从手中滑落,熄灭了,黑暗中,我只感觉到一只冰冷的手掐住了我的脖子。
“不必害怕,”秀娥的声音贴在我的耳边,“我不会杀你...我要你亲眼看着,这个村子如何一步步走向毁灭...”
我失去了知觉。
不知过了多久,我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井边,天刚蒙蒙亮。我挣扎着爬起来,跌跌撞撞跑回家。
“柱子!你没事!”母亲惊喜地迎上来,“张道长说你自愿留在井下镇压邪物,保佑全村平安...”
“他骗人!”我愤怒地打断她,“那是献祭!他们要杀了我!”
父亲闻声赶来,听了我的经历,面色变得极其难看。
“秀娥的事...是真的?”他喃喃自语。
我愣住了:“爹,你知道?”
父亲长叹一声,带我来到祠堂,从暗格中取出一本发黄的族谱。上面确实记载了秀娥的事,但版本完全不同:说她是不祥之人,自尽而亡,化为厉鬼祸害乡里,被我高祖父请高人镇压。
“看来,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。”我苦涩地说。
回家后,我病倒了,高烧不退,梦中总是出现秀娥那双全黑的眼睛。而村里,怪事愈发频繁。
先是张道长暴毙家中,死状与当年的三叔公一模一样;接着是老李头,他家的水缸里一夜之间充满了井水,他就漂浮在其中;然后是其他村民,一个接一个地离奇死亡。
恐慌达到了顶点,幸存的人们纷纷收拾行李准备逃离。但所有试图离开村子的人,第二天都会莫名其妙地回到村口——尸体。
村子成了孤岛,电话不通,网络中断,所有通往外界的路都仿佛消失了一般。
更可怕的是,我开始在水中看见秀娥的倒影。每当我看向井水、河水,甚至是一碗清水,都能看见她站在我身后,微笑着。
“你看得见我,说明你的身体正在适应我的存在。”一次,倒影突然开口说话,我吓得打翻了水碗。
父亲请来邻村的法师,但法师刚进村就吐血不止,仓皇逃离。他说村里怨气太重,非人力可解。
一个月后,村里只剩下不到十人。我们聚集在祠堂,绝望地等待末日的降临。
那天晚上,秀娥终于现身了。不再是倒影,不再是声音,而是实实在在的形体。她飘浮在祠堂外,红衣在夜风中猎猎作响。
“时候到了。”她说,声音平静却令人胆寒。
我们蜷缩在祠堂内,听着门外呼啸的风声和她的笑声。突然,大门轰然倒塌,秀娥站在门口,身后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。
“为什么...”我鼓起勇气问,“为什么要等到现在?”
她歪着头,黑眼睛盯着我:“封印需要时间解除,也需要至亲之血...你们家族的血。”
我忽然明白了什么,转身看向父亲,他眼神闪躲,面色惨白。
“爹...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?”
父亲终于崩溃,跪倒在地:“是我...是我提议用你献祭的...张道长说,只有直系后代的血才能平息她的怨气...我本想保护小梅...”
我如遭雷击,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我的亲生父亲,竟然愿意牺牲我?
秀娥哈哈大笑:“有趣,真有趣!人性如此丑陋,值得守护吗?”
她伸出手,手指干枯如柴:“不过,约定就是约定。你们全都得死。”
就在这时,母亲突然冲上前,手中举着一把匕首——和插在秀娥胸口那把一模一样!
“放过我儿子!”母亲哭喊着刺向秀娥。
秀娥轻蔑地一挥袖,母亲就像断线的风筝般飞了出去,撞在墙上,再无声息。
“娘!”我嘶吼着冲过去,但为时已晚。
父亲疯了般大笑起来:“报应!都是报应啊!”他冲出祠堂,消失在黑暗中,只留下凄厉的笑声在夜空中回荡。
秀娥转向我:“你不一样,你体内流着背叛者的血,却也带着我的诅咒。我不会杀你,我要你活着,见证这一切,然后在孤独中度过余生。”
她转身飘向古井,所有村民的尸体跟在她身后,像一支亡灵军队。包括我的父母,他们也站了起来,眼神空洞地跟着秀娥。
“等等!”我追出去,“把我爹娘还给我!”
秀娥回头看了我一眼,那眼神中有怜悯,有嘲讽,还有无尽的怨恨。
“有些罪,必须用永恒来偿还。”
她纵身跳入井中,村民们紧随其后。当我赶到井边时,只看到一圈圈涟漪,随后井水迅速干涸,露出井底的淤泥。
我成了村里唯一的活人。
如今,我仍住在这里,守着这口枯井和一座空村。每天,我都能听到井中传来的窃窃私语,有时是秀娥的,有时是村民们的,有时是我父母的。
他们在呼唤我。
昨晚,我打水时,在桶底看到了秀娥的倒影。她在笑,嘴唇一张一合,无声地说着:
“快来了...”
我知道,井下的东西并未安息。她只是在等待,等待下一个满月,等待我最后的崩溃。
而这一天,快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