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这栋新建的公寓楼,电梯里的镜子特别多。
四面都是,连头顶脚下都不放过。
物业说这是为了显得宽敞。
直到昨晚加班回家,电梯在13楼停下。
门开后,外面漆黑一片。
镜子里,我身后的倒影却没有跟着我一起回头。
它站在原地,正直勾勾地看着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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搬进这栋号称“智慧云端”的新公寓楼时,我心里是有点得意的。崭新的大楼,光可鉴人的大堂,高速电梯,一切都散发着现代和效率的气息。虽然租金有点肉疼,但想想通勤时间缩短了一半,还是咬咬牙签了合同。
拿到钥匙第一天,拖着行李箱走进电梯,我才注意到这电梯内部的诡异之处——镜子,太多了。
除了正常的操作面板那面墙,其余三面墙壁,包括电梯门的内侧,全都是完整的镜面。这还不算,连头顶的天花板和脚下踩的地板,也都是光洁如镜的不锈钢材质,虽然为了方便行走,地板材质做了防滑处理,但那清晰的倒影依旧分毫毕现。
人被这样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包围,无数个“自己”从各个角度映照出来,层层叠叠,延伸向看不见的镜中深处,初看只觉得眼花缭乱,多看几秒,一种莫名的晕眩和逼仄感就涌了上来,丝毫没有物业宣称的“拓宽空间感”的效果。
我皱了皱眉,可能设计师的审美比较独特吧。按下18楼的按钮,电梯平稳上升。镜子里,无数个我也同时抬起手,动作整齐划一,眼神却因为角度的关系,显得有些分散和空洞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。这栋楼入住率似乎不高,我又是做互联网的,经常加班,深夜独自乘电梯成了家常便饭。每次置身于那个被镜子包围的狭小空间,听着钢索运行的微弱噪音,看着无数个疲惫不堪的自己,心里总有点说不出的别扭。特别是头顶那块镜子,总让我觉得有双眼睛在从上面盯着我。
有时会遇到邻居。7楼那个总穿着白裙子、脸色苍白的女人,她进电梯后总是面向角落,低着头,好像刻意避免看到镜子。还有15楼那个总牵着条安静得过分的金毛犬的老太太,那狗进电梯后也从不叫唤,只是紧紧挨着主人的腿,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。
一切都还算正常,直到昨晚。
又是一个加班到凌晨两点的日子。整栋大楼静得出奇,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大堂里回响。走进电梯,按下18楼,疲惫地靠在冰凉的镜面墙壁上,闭上了眼睛。
电梯运行了一会儿,轻微的失重感传来,应该是快到中间楼层了。我懒洋洋地睁开眼,无意中瞥了一眼对面镜子里自己的倒影。
没什么异常。就是那个头发凌乱,眼圈发青的社畜。
就在这时,“叮”的一声脆响,电梯竟然在13楼停了下来。
我愣了一下。13楼?我记得这栋楼因为忌讳,13层和14层是直接跳过的,按钮板上根本没有13楼的选项。物业的解释是为了数字好听,跟有些酒店一样。
那这电梯怎么会停在13楼?
门,缓缓地打开了。
门外,不是预想中的楼道和灯光,而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、绝对的漆黑。那不是光线不足的暗,而是像某种粘稠的实体,隔绝了所有光线,甚至感觉不到后面有空间存在。没有声音,没有风,什么都没有,只有一片死寂的、冰冷的黑。
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骨窜了上来,我睡意全无,浑身汗毛倒竖。下意识地,我猛地转过头,警惕地望向那片诡异的黑暗,同时伸手想去按关门键。
就在我转头的瞬间,眼角的余光扫过了身旁的镜面墙壁。
血液,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。
镜子里,映照出我转头的动作,映照出我脸上惊疑不定的表情,也映照出我身后……那个本应同步的倒影。
可是,那个倒影,它没有动。
它没有跟着我一起回头望向门外那片漆黑。
它依旧维持着我之前靠在墙上、闭目养神的姿势,静静地站在镜子的最深处,隔着层层叠映的无数个“我”,脸,正对着我的方向。
不,不是正对。
它的目光,穿透了所有镜象的阻隔,精准无比地,落在了——真实的我,这个刚刚转过头、正看向门外的“本体”身上。
那不是镜像该有的、空洞无物的眼神。
那眼神,带着一种冰冷的、审视的、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……嘲弄的意味。
它在看着我。
直勾勾地。
时间仿佛停滞了。我全身的肌肉都僵硬了,心脏疯狂地擂着胸腔,几乎要跳出来。手指悬在关门键上方,却像被冻住了一样,按不下去。那片门外的黑暗仿佛有生命般,静静地等待着,散发着不祥的气息。
镜中的那个“我”,依旧维持着那个静止的姿势,唯有那双眼睛,活生生的,死死地锁定了我。
它想干什么?
它是什么东西?
为什么它不动?
无数的念头像冰锥一样刺穿我的大脑。恐惧像潮水般淹没了我,几乎让我窒息。
不知过了多久,也许只有几秒,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。我终于从极致的恐惧中夺回了一丝对身体的控制权,用尽全身力气,猛地按下了关门键!
电梯门发出迟钝的、令人牙酸的摩擦声,极其缓慢地,开始合拢。那片粘稠的黑暗被逐渐隔绝在外。
在门缝彻底关闭的前一刹那,我死死地盯着门内侧的镜面。
镜子里,那个静止的“我”,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,向上挑动了一下。
一个冰冷、诡异的弧度。
“嗡——”
电梯重新开始上升。
我瘫软在地,背靠着冰冷的镜面,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,冷汗已经浸透了衬衫。我不敢再看任何一面镜子,死死地低着头,盯着自己颤抖的双手。
18楼到了。电梯门打开,外面是熟悉的、灯火通明的楼道。
我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,一路狂奔到家门口,手指哆嗦得几乎拿不住钥匙,试了好几次才打开门,反手“砰”地一声死死锁上,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。
那一夜,我彻底失眠了。一闭上眼睛,就是那片绝对的黑暗,和镜子里那个直勾勾看着我的、静止的倒影。
第二天,我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,第一时间去找了物业。
接待我的还是那个笑容可掬的经理。听到我提到13楼和电梯镜子,他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下,随即恢复自然。
“先生,您是不是太累了看错了?”他语气轻松,“我们这栋楼确实没有13楼,电梯程序设定也不会在那停。至于镜子,就是为了美观和扩大空间感,很多高档楼盘都这么设计的。”
我激动地描述昨晚的遭遇,那个不动的倒影,那片黑暗。
经理的笑容淡了下去,眼神里多了一丝不耐烦和……一丝不易察觉的回避。
“先生,幻觉有时候是压力过大导致的。我们这里的设施绝对安全,请您放心。”他顿了顿,又补充道,“如果您实在觉得不舒服,可以考虑……嗯,换个环境居住?当然,违约金按照合同规定是需要支付的。”
他那公事公办的态度和眼神里的那丝回避,让我明白,从他这里得不到任何答案。
我不死心,开始暗中调查。
我调取了昨晚的电梯监控。监控画面显示,电梯确实在13楼停顿了大约十秒。但门外的摄像头拍到的,却是一片雪花和杂音,什么也看不清。而电梯内部的监控角度,不知为何,刚好避开了我描述的那个方向,只拍到我突然惊恐地转头,然后瘫倒在地,按关门键,并没有拍到镜子里的异常。
我又尝试在业主群里旁敲侧击,问有没有人遇到过类似情况。群里一片沉寂,没人回应。只有那个住7楼的白裙子女人,私聊了我一句:“晚上坐电梯,别看镜子太久。”
之后再问,她就不回复了。
还有15楼那个遛狗的老太太,有一次在电梯里碰到,她看着紧紧贴着她腿的金毛,喃喃自语:“狗眼睛干净,能看到不干净的东西……它都不爱进这电梯……”
我的心一天天沉下去。这栋楼,这个电梯,绝对有问题。
我不敢再深夜加班,尽量在天黑前回家。即使如此,每次走进那间布满镜子的电梯,我都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。我强迫自己低着头,或者盯着跳动的楼层数字,不敢去看任何一面镜子。
可那种被注视的感觉,却越来越强烈。
有时,在电梯运行的微弱噪音中,我似乎能听到极其细微的、像是玻璃摩擦的声响。
有时,眼角的余光会瞥见某个镜像的动作,似乎比我真实的动作慢了微不足道的半拍。
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,越收越紧。
昨天晚上,我不得不又加班到十点多。怀着上刑场般的心情,我走进了电梯。按下18楼后,我立刻转身面向电梯门,死死闭上眼睛,心里默数着楼层。
电梯平稳上升。
5楼…8楼…11楼…
一切正常。
就在我稍微放松警惕,以为今晚能平安度过时——
“叮!”
熟悉的、刺耳的提示音,像一把冰锥扎进我的耳膜。
电梯,又一次,停住了。
楼层显示——“13”。
红色的数字,像血一样刺眼。
我的呼吸瞬间停止,浑身冰冷。
门,带着那种令人窒息的缓慢,再一次,向着那片浓郁的、不透一丝光亮的绝对黑暗,打开了。
这一次,我没有立刻回头。
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,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。
我死死地盯着面前电梯门的内侧镜面。
镜子里,映照出我僵硬的背影,映照出我微微颤抖的肩膀。
也映照出……我的身后。
在那层层叠叠的镜像深处,那个本该是我背影倒影的“它”,这一次,没有再静止不动。
它,正慢慢地,极其缓慢地,朝着我真实的后背,转过了头。
镜子里,它的脸,一点点从背影中侧过来,那双冰冷、空洞的眼睛,再一次,跨越了真实与镜像的界限,精准地捕捉到了镜面中……我那惊恐万分的瞳孔。
它在镜子里,对着我,露出了一个清晰的、充满恶意的笑容。
而门外,那片粘稠的黑暗,开始像活物一样,缓缓地向电梯内部……流淌进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