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村的寡妇,死后必须撑红纸伞下葬。
说是能镇住怨气,保一方平安。
那天下葬陈寡妇,八岁的弟弟不懂事,伸手接了送葬队伍里多出来的一把伞。
当晚,弟弟开始对着空墙角说话。
“娘,那个撑红伞的阿姨站在你身后,她怎么不说话呀?”
母亲脸色煞白,呵斥他胡说。
我却看见弟弟的影子旁边,慢慢多了一道撑伞的女人轮廓。
弟弟一天天消瘦,眼窝发青,总在半夜学女人梳头。
母亲偷偷请来神婆,神婆一见弟弟就倒吸冷气。
“坏了,她把伞递给了你儿子,这是要找个替身回阳间啊。”
神婆说,必须在头七那晚,把伞塞回棺材里。
可弟弟死死抱着那把红纸伞,咧嘴对我们笑。
“伞是我的了,我不还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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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那地方,偏僻,老规矩多。别的规矩破了也就破了,唯有一条,谁也不敢马虎——村里的寡妇,死后入殓,必须得撑一把红纸伞。大红的油纸,竹制的骨架,说是能压住她们身上的怨气,免得滞留阳间,祸害活人。一代代传下来的说法,灵验不灵验不知道,但没人敢试。
陈寡妇是吊死的。发现时,人都硬了,舌头吐得老长。她男人死得早,没留下孩子,性子又孤拐,平时就不太跟人来往。这下横死,村里人背后都嘀咕,说怨气肯定轻不了。
出殡那天,天色沉得像是要滴出水来。灰蒙蒙的云压得极低,队伍抬着那口薄皮棺材,悄无声息地往村外乱葬岗走。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。除了抬棺的八个壮劳力,后面稀稀拉拉跟着几个胆大的男人,再就是些半大小子看热闹。女人们是绝不敢来的。
按规矩,得有一个族老,捧着一把崭新的红纸伞,走在棺材最前头。等到了坟地,棺材入土前,把这伞撑开,搁在棺材盖上,一起埋了。
可那天邪了门。
队伍刚出村口,不知道从哪个旮旯角落里,钻出来一个撑伞的女人。也穿着白孝服,也低着头,手里也攥着一把一模一样的红纸伞,悄没声地就跟在了送葬队伍的尾巴上。
人多杂乱,起初谁也没留意。直到我那年仅八岁的弟弟,狗娃,好奇地东张西望,看见了那个女人。
那女人隔着几步远,把手里那把红纸伞,往前一递,伞柄直直地朝向狗娃。她低着头,脸藏在伞影里,看不真切,只觉得那手臂白得瘆人,没有一点活气。
狗娃这小子,平时就虎了吧唧,不知轻重。他见那伞红得鲜亮,觉得好玩,竟咧开嘴一笑,伸出小手,一把就接了过来。
“狗娃!” 我爹当时就走在旁边,看见这一幕,魂都快吓飞了,压低嗓子厉喝一声,想阻止已经晚了。
狗娃被爹一吼,吓了一跳,手里紧紧攥着那把伞,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。再回头去找那个递伞的女人,队伍后面空荡荡的,哪里还有人影?就好像刚才那一眼,只是所有人的错觉。
可狗娃手里,真真切切,多了一把红得刺眼的纸伞。
队伍一下子骚动起来,交头接耳,人人脸上都没了血色。捧着主伞的那位族老,回头狠狠瞪了我们家一眼,嘴唇哆嗦着,最终什么也没说,只是催促抬棺的走快些。
那天的葬礼仪程是怎么匆匆走完的,我记不清了。只记得回家路上,爹一把夺过狗娃手里的红纸伞,想把它撕了、烧了。可那看似脆弱的油纸伞,任凭爹怎么撕扯踹踏,竟连个破口都没有。爹没办法,只好把它扔到了院墙角落的柴火堆里,眼不见为净。
噩梦,从那天晚上就开始了。
吃过晚饭,狗娃不像往常那样缠着我玩,而是搬了个小板凳,坐到堂屋的黑漆漆的墙角,面朝着墙,嘀嘀咕咕地说起话来。
开始我们没在意,以为小孩自己玩过家家。
直到母亲催他洗脸睡觉,狗娃才回过头,指着空无一物的墙角,天真地说:“娘,那个撑红伞的阿姨站在你身后,她怎么不说话呀?”
母亲当时正在收拾碗筷,听到这话,手一抖,碗差点摔在地上。她脸色瞬间变得惨白,猛地转身看向身后——空的。
“胡说八道什么!哪有什么阿姨!” 母亲声音尖厉,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惧,一把将狗娃从板凳上拽起来,“不准乱说!快去睡觉!”
狗娃被母亲的反应吓到了,瘪瘪嘴,没再吭声。
我却站在门口,浑身冰凉。刚才狗娃说话的时候,借着昏黄的油灯光,我分明看见,弟弟投在墙壁上的那个小小的影子旁边,一道模糊的、撑着伞的、女人的轮廓,像滴入水里的墨,一点点地渗了出来,安静地立在那里。
从那天起,狗娃就变了。
他不再活泼好动,常常一个人发呆,或者对着空墙角嘀嘀咕咕,内容听不真切,但那语调,时而像在争辩,时而像在哀求。他的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,眼窝泛着不祥的青黑色,像是多久没睡好觉。
最吓人的是,有好几次半夜,我起夜,听见他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。我扒着门缝往里看,看见狗娃背对着门,坐在炕沿上,手里拿着母亲梳头用的那把木梳,一下,一下,僵硬地梳着自己的头发。那动作,缓慢而别扭,根本不像个小男孩,倒像个……女人。
月光从窗户纸透进来,照在他身上,地上那道撑伞的女人影子,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。
爹娘也彻底慌了神。眼看狗娃一天比一天虚弱,眼里的光都快熄灭了,母亲再也顾不得许多,偷偷揣上家里仅有的几块银元,半夜摸出了村,去几十里外请来了有名的刘神婆。
刘神婆是个干瘦的小脚老太太,眼皮耷拉着,眼神却锐利。她刚一进我家院门,脚步就顿住了,鼻子在空中嗅了嗅,脸色就沉了下来。等走进屋里,看到蜷缩在炕上,抱着膝盖,眼神空洞望着窗外的狗娃时,她猛地倒吸了一口冷气,连连后退两步。
“坏了!坏了!” 刘神婆拍着大腿,声音又尖又急,“她……她把伞递给了你家小子,这是怨气找到了依托,要找个替身,好撑着伞回阳间啊!”
母亲一听,腿一软,差点瘫在地上,带着哭腔问:“神婆,还有救吗?求您救救我家狗娃!”
刘神婆围着狗娃转了两圈,眉头拧成了疙瘩:“难!伞接了,魂就被勾住了一半。要想活命,只有一个法子——在她头七那晚,子时之前,想办法把这把邪门的伞,塞回她的棺材里去!让她带着她的东西走!”
“可……可那伞,我们扔柴火堆了,它……” 爹想起那撕不烂的伞,一脸绝望。
“在哪不重要,它自己会回来。” 刘神婆意味深长地看了狗娃一眼,“头七晚上,她一定会来拿伞,顺便……带人走。”
接下来的两天,我们家像是在油锅里煎。爹娘求爷爷告奶奶,请人挖开了陈寡妇的坟,撬开了棺材盖——里面除了开始腐烂的尸体,空空如也,根本没有本该随葬的那把主伞。
而狗娃的情况越来越糟。他开始拒绝吃饭,只喝一点点水,整日蜷在炕角,怀里紧紧抱着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他枕头边的那把红纸伞。谁要敢靠近想拿走,他就龇着牙,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威胁声,眼神凶狠又陌生。
终于,到了头七当晚。
天上连颗星星都没有,黑得像一口倒扣的锅。风不大,却阴冷刺骨,吹得窗户纸噗噗作响。
我们家门窗紧闭,堂屋里点了好几盏油灯,却依旧觉得昏暗压抑。刘神婆在地上用朱砂画了些歪歪扭扭的符咒,又让爹娘准备了桃木枝、黑狗血。
时间一点点逼近子时。
狗娃却异常安静,他抱着那把红纸伞,盘腿坐在炕上,低着头,一动不动。
“时辰快到了,快,把伞夺过来!” 刘神婆厉声催促。
爹一咬牙,和两个请来的本家叔叔,一起朝炕边扑去。
“狗娃,听话,把伞给爹!” 爹伸手去抢。
就在他的手碰到伞骨的一瞬间,狗娃猛地抬起了头。
油灯的光照在他脸上,那根本不是狗娃的表情!那张稚嫩的脸上,嘴角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弧度向上咧开,形成一个冰冷、僵硬、充满恶意的笑容。他的眼神空洞,却又带着一种渗人的戏谑。
他死死抱着怀里的红纸伞,声音尖细,拖着长长的尾调,像是另一个女人的声音从他喉咙里挤出来:
“伞——是——我——的——了——”
他一字一顿,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得意。
“我——不——还——”
屋子里,所有的灯火,在同一时间,倏地,全灭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