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陈家坳，祖辈传下来一个阴森的行当——守棺。
不是寻常的守灵，是守那些不能入祖坟的棺材。横死的，夭折的，还有那些死因不明、带着怨气的，都得暂时停放在村外山脚下的义庄里，由我们陈家人看守，直到选定的日子才能下葬，或者用特殊的方法处理掉。
我爷爷就是上一任守棺人。他去世后，这担子就落到了我爹身上。我从小在义庄边长大，对那里混杂着霉味、香烛味和若有若无腐臭味的气息，早已习以为常。义庄里常年停放着几口薄棺，有些甚至停放了几十年，棺木都开始发黑、变形。
爹常说，这些棺材不能轻易动，尤其是那些年头久的，里面可能结了“棺菌”。
“棺菌”，顾名思义，是棺材里长出来的菌子。但不是普通的蘑菇。它只生在怨气深重、尸身久而不化的棺材里，靠汲取尸气和阴秽之气生长。形状不规则，颜色是那种不祥的、像是淤血的暗紫色，表面布满诡异的、类似血管的纹路，摸上去冰凉黏滑，散发着一股甜腻中带着腐朽的奇异气味。
这东西，邪性得很。活人沾上，轻则大病一场，重则……会被里面的“东西”缠上，慢慢被“同化”。爷爷留下的手札里，用颤抖的笔迹记载过几个误触棺菌的短工，最后要么疯疯癫癫，浑身长满紫斑死去，要么就变得人不人鬼不鬼，消失在义庄附近的深山里。
我一直把这当成吓唬小孩的故事，直到那年夏天。
一个暴雨如注的深夜，村外发生了一起惨烈的车祸，一家三口无一幸免，死状极惨。按照规矩，这种横死的外乡人，不能进村，只能暂时安置在义庄。三口厚重的棺材被抬了进来，就放在义庄最里面，那间常年锁着的、专门停放凶死者的侧殿。
爹那几天恰好感染了风寒，咳得厉害，守夜的任务就落到了我刚满十八岁的肩上。
头两晚，相安无事。除了雨点击打瓦片的声音和偶尔穿堂而过的冷风，义庄里死一般寂静。那三口新棺静静地停在侧殿阴影里，散发着新鲜的木头味和一丝淡淡的血腥气。
第三晚，雨停了，月亮从云层缝隙里露出来，投下惨白的光。我提着昏黄的气死风灯，照例巡视。走到侧殿门口时，一股比之前更浓烈的、甜腻中带着腐烂的气息钻入鼻腔。
是棺菌的味道！而且非常新鲜！
我的心猛地一沉。这才三天！怎么可能这么快就长出棺菌？除非……那一家三口的怨气，重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！
我犹豫了一下，想起爹的告诫，想转身离开。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、混合着恐惧和好奇的心理，驱使着我。我颤抖着掏出钥匙，插进了侧殿那把生锈的铜锁。
“咔哒”一声，锁开了。
我深吸一口气，用力推开了沉重的木门。
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“吱呀”声，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。
侧殿里没有窗户，比外面更暗，更冷。气死风灯的光线在这里显得微弱无力，勉强照亮一小片区域。那三口新棺并排停在中央，在跳跃的灯光下，投出扭曲晃动的巨大阴影。
而那股甜腻的腐臭味，几乎浓郁到了实质。
我的目光，被中间那口应该是男主人的棺材吸引住了。
在那口棺材的头部位置，棺盖与棺身的缝隙处，赫然生长着一簇东西！
暗紫色的，婴儿拳头大小，表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、如同蛛网般的紫红色纹路，在灯光下泛着一种湿漉漉的、不祥的光泽。它还在微微搏动着，像一颗畸形的心脏。
真的是棺菌！而且已经长这么大了！
我吓得连连后退，差点打翻手里的风灯。就在我准备立刻关门退出去的时候，那簇棺菌，仿佛感应到了我的存在，搏动的频率突然加快了一些。
更诡异的是，我好像听到了一阵极其细微的、如同梦呓般的哭声，从那口棺材里隐隐约约地传出来，像是……一个婴儿的声音。
是那家死去的孩子？
我头皮发麻，再也顾不上其他，猛地关上门，落锁，背靠着冰冷的门板，大口喘气，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。
那一夜，我彻夜未眠。耳边总是回响着那若有若无的婴儿哭声，鼻端萦绕着那甜腻的腐臭。
第二天，我发起了高烧，胡话连连。爹强撑着病体照顾我，问我看到了什么，我断断续续地说了棺菌和哭声。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，他什么都没说，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，眼神里充满了忧虑和一种……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。
我的病反反复复，拖了快半个月才好利索。病好后，我刻意回避着义庄，尤其是那间侧殿。爹也不再让我去守夜，他自己的身体似乎也更差了，咳嗽日夜不停。
我发现爹有些不对劲。他变得沉默寡言，常常一个人对着空气发呆。他的脸色越来越灰败，眼珠也显得有些浑浊。而且，他身上开始隐隐散发出一种……淡淡的、甜腻中带着腐朽的气味。
和那晚我在侧殿闻到的，一模一样！
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中炸开。
我猛地抓住爹的手，撩起他的袖子。
在他的手腕内侧，皮肤下面，隐隐透出几道细微的、紫红色的纹路！像是有生命的菌丝，正悄悄在他的血肉里蔓延！
“爹！”我失声叫道，“你……”
爹猛地抽回手，拉下袖子，眼神躲闪，厉声道：“你看错了！什么事都没有！”
但他瞬间的慌乱和那无法掩饰的气味，证实了我的猜测。他接触了棺菌！是为了救我？还是……他自己也被那东西诱惑了？
恐惧像冰冷的蛇，缠住了我的心脏。
接下来的日子，我活在巨大的煎熬中。我看着爹一天天衰弱下去，身上的那股怪味越来越浓，皮肤下的紫红色纹路也越来越明显，开始向脖颈和脸上蔓延。他的眼神时常变得空洞，有时又会露出一种诡异的、满足的微笑，仿佛在享受着什么。
他开始避开阳光，喜欢待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。有一次，我甚至看到他用手指，无意识地抠挖着墙壁上长出的霉斑，然后放进嘴里吮吸！
他不再是人了我的爹正在被那棺菌，被那一家三口的怨气，慢慢地“同化”！
我想救他，却无能为力。爷爷的手札里只记载了棺菌的可怕，根本没有破解之法！
一个月后的深夜，我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惊醒。那咳嗽声嘶哑、空洞，不像是人能发出的。我冲进爹的房间。
房间里弥漫着浓烈得令人作呕的甜腐气味。爹蜷缩在床角，整个人已经脱了形。他的脸上、脖子上，布满了凸起的、如同蛛网般密集的紫红色纹路，那些纹路甚至在微微蠕动。他的眼睛完全变成了浑浊的紫色，没有瞳孔，没有眼白。
他看到我，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声响，伸出枯瘦的、同样布满纹路的手，似乎想抓住什么。
“菌……好吃……长生……”他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模糊的音节，脸上露出那种诡异的、满足的笑容。
紧接着，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。
他的皮肤开始破裂，不是流血，而是从裂口处，钻出了一簇簇细小的、暗紫色的菌菇！它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着，蔓延着，覆盖了他的手臂，他的胸膛……
我眼睁睁看着，我的父亲，在我面前，被那诡异的棺菌从内而外吞噬，变成了一具还在微微抽搐的、长满紫色菌菇的怪物！
我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，连滚爬爬地逃出了家门，逃进了漆黑的夜里。
我不敢回头。
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，直到精疲力尽，瘫倒在村外的野地里。
天快亮时，我才如同行尸走肉般回到义庄。爹的房间，空了。只剩下床上那一滩人形的、暗紫色的粘稠污迹，以及满屋挥之不去的、甜腻的腐臭。
村里人发现爹不见了，问我，我只说他病重去世，我按他的遗愿，连夜送去火化了。没人怀疑，毕竟守棺人这个行当，本就透着不祥。
我继承了守棺人的身份，搬进了义庄。
我烧掉了爷爷所有关于棺菌的手札，锁死了那间侧殿，再也没有打开过。
但我无法摆脱那梦魇。
我身上，也开始出现那淡淡的、甜腻的腐臭味。
有时在深夜，我能听到那间锁死的侧殿里，传来细微的、像是菌丝生长的窸窣声，还有那一家三口若有若无的叹息和呓语。
昨晚，我照例巡视义庄。昏黄的灯光下，我无意中瞥了一眼院子里那口废弃多年的、据说曾经也结过棺菌的老棺材。
在那腐朽的棺木缝隙里，一点暗紫色的、带着诡异纹路的菌尖，悄悄地探了出来，在月光下，泛着湿漉漉的、诱惑的光。
它仿佛在看着我。
它在对我微笑。
我的喉咙有些发痒，一股难以抑制的、对于那种甜腻腐臭气息的渴望，从胃里翻涌上来。
我伸出手，颤抖地，向着那点暗紫色，慢慢……慢慢地……靠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