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生来就能看见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。
不是清晰的鬼影,大多是些模糊的光晕,或者附在活人身上、不断扭曲变化的暗色人形。奶奶说,这是阴阳眼,是祖上传下来的债。她临终前,枯瘦的手死死攥着我,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恐惧,反复念叨:“影子……小心身后的影子……它们会偷东西……偷你的命……”
我不太懂,但也一直记着。好在那些东西大多只是安静地待着,并不来扰我,久了,我也就习惯了,只当是生活里多了些不讨喜的背景板。
直到我换了份新工作,搬进了这栋据说有几十年历史的老旧公寓。
公寓在城东,价格便宜得不像话。楼道里永远光线不足,大白天也得摸着墙走,墙壁斑驳,渗着水渍,空气里一股散不去的霉味和灰尘气。
带我看房的中介,是个面色蜡黄的中年男人,语速极快,眼神躲闪。他肩膀上就趴着一个巴掌大的、婴儿形状的灰色影子,正咿咿呀呀地对着他耳朵吹气。我多看了两眼,中介似乎有所察觉,猛地扭头,厉声问:“你看什么?”
我摇摇头,没说话。他狐疑地盯了我片刻,匆匆收了押金和租金,钥匙塞给我就走了,像躲瘟疫。
我的新家在四楼,走廊最尽头那间。对门似乎也住着人,门口放着一个破旧的陶瓷痰盂,里面积了层厚厚的灰。
开门进去,屋子比我想象的还要破败。面积不大,一室一厅,家具都是老式的,木头桌椅边缘磨损得厉害,露出里面深浅不一的木色。窗户对着另一栋楼的墙壁,采光极差,大下午的,屋里也昏昏沉沉。
最让我不舒服的,是这屋子的“干净”。
太干净了。
不是说没有灰尘,而是……没有那些“东西”。一个模糊的光晕,一个扭曲的暗影都没有。这在其他地方,几乎是不可想象的。就好像,这屋子里有什么,把它们都赶走了,或者……吃掉了。
我压下心头那点异样,开始收拾。忙到傍晚,总算有点模样。我直起腰,想去接杯水喝,眼角余光无意中扫过客厅空荡荡的墙壁。
就在那面因为潮湿而有些发黄起泡的墙壁上,紧贴着我脚跟后方,清晰地映着一个影子。
我的影子。
但又不太对。
我明明站着没动,可那影子的头颅,却以一个极其缓慢的、几乎难以察觉的速度,一点一点地……转了过来。
它的脸,正对着我的后背。
一股寒气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,我全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!
我猛地转身!
身后空空如也,只有昏暗的光线和破旧的家具。
我再猛地回头看向墙壁——那影子恢复了正常,老老实实地映在那里,头颅的方向与我的身体一致,仿佛刚才那惊悚的一幕只是我的错觉。
冷汗浸湿了后背。我想起奶奶的话——“小心身后的影子”。
不是小心别人的影子,是小心……自己的影子。
那一夜,我几乎没睡。开着所有的灯,蜷缩在沙发上,眼睛死死盯着墙壁和地面,生怕那个影子再做出什么诡异的举动。但它没有再异常,只是安静地跟着我,像一个最忠实的仆从。
第二天,我开始仔细观察它。
在阳光下,它似乎很正常。但一旦进入光线昏暗的地方,或者当我独处、精神松懈的时候,用眼角的余光,我总能捕捉到它的细微异常。
它会在我没有晃动的时候,边缘微微波动,像水中的倒影被轻风吹拂。
它会在我专注做某件事时,手臂的影子缓缓抬起,指向某个方向——通常是我放食物或者贵重物品的地方。
最让我毛骨悚然的是,有一次我半夜醒来,迷迷糊糊去厕所,无意中瞥了一眼地面。我的影子被月光拉得长长的,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。它的双手影子,正做出一个环抱的姿势,虚虚地拢在我的脖子后面,离我的皮肤只有一寸之遥。
它在模仿我?还是在……准备做什么?
我不敢再深想。奶奶说过,它们会“偷东西”。偷什么?
很快,我就有了答案。
先是食物。我放在桌上的苹果,明明没人动过,转眼就干瘪发黑,像是被抽走了所有水分和生机。昨晚吃剩的米饭,早上起来一看,已经霉变长毛,散发出一股恶臭。
然后是……记忆。
我发现自己开始丢三落四。明明记得钥匙放在口袋里,却怎么也找不到,最后发现在冰箱里。刚刚想过要做什么事,一转身就忘得一干二净,脑子里一片空白。有时照镜子,会觉得镜子里的人有一瞬间的陌生。
它在偷我的“存在感”?偷我的“生命力”?
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住我的心脏,越收越紧。我试过很多方法。我搬到阳光充沛的朋友家借住,可只要我一离开这栋公寓超过一天,就会开始莫名其妙地发烧,浑身无力,仿佛生了重病,只有回到这里,那种虚弱感才会稍微缓解。它用这种方式,把我绑在了这里。
我找过所谓的“大师”,花了不少钱,他们拿着桃木剑胡乱比划,洒些毫无用处的符水,最后都摇摇头,说“怨念太深”,束手无策。
我甚至尝试过在正午阳光最烈的时候,用刀子去割墙上的影子。刀刃划过墙壁,留下白色的刻痕,但那影子毫发无伤,依旧牢牢地跟着我。
绝望像冰水一样淹没了我。
而对门那个放着痰盂的邻居,成了我唯一可能的线索。我几乎没见过他出门,只知道是个很瘦的男人。
这天,我鼓起勇气,敲响了对面的门。
敲了很久,里面才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。门开了一条缝,一股更浓烈的、难以形容的腐臭味扑面而来。门缝里露出一张脸,苍白,浮肿,眼袋深重,眼睛里布满了血丝,没有任何神采。
他看到我,愣了一下,随即脸上露出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,有恐惧,有怜悯,还有一丝……同病相怜的绝望。
“你……也看见了?”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,像破风箱。
我重重地点点头,喉咙发紧:“我的影子……它……”
“进来吧。”他叹了口气,把门拉开了一些。
他的屋子比我的更暗,更乱,味道也更难闻。他示意我坐下,自己则佝偻着背,坐在我对面,双手神经质地搓着。
“没用的。”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,“我试过了,什么都试过了。搬走,会生病。找人来,没用。它……它就贴着你,偷你的东西,偷你的精神,偷你的……时间。”
他抬起浑浊的眼睛看着我:“你看看我,我今年才三十五。”
我看着他苍老憔悴、仿佛五十多岁的脸,心里一片冰凉。
“它到底是什么?为什么是我们?”我声音发颤。
邻居摇了摇头,眼神空洞:“不知道。可能是这栋楼的问题,也可能是我们倒霉,被它选上了。它就像个水蛭,贴在你身上,慢慢吸,直到把你吸干……然后,它就会……”
他突然顿住,脸上露出极度恐惧的神色,猛地扭头看向他自己身后的墙壁。
在他身后,那面污浊的墙壁上,他的影子被昏暗的灯光拉得变了形,像一个臃肿的、不断蠕动膨胀的怪物。那影子的轮廓极不稳定,边缘似乎在向外渗出黑色的、粘稠的物质。
最可怕的是,那影子的“头”部位置,似乎……正在慢慢鼓起两个模糊的、像是眼睛一样的凸起!
“滚开!滚开!”邻居突然崩溃地大叫起来,用手疯狂地拍打着自己的后背,拍打着墙壁上影子的位置,状若癫狂。
我知道问不出什么了,恐惧驱使着我逃离了他的屋子。
回到自己家,那种被窥视、被舔舐的感觉更加强烈了。我知道,它越来越“饿”了。
我的身体开始出现明显的问题。容易疲劳,头晕眼花,脸色一天比一天差。镜子里的自己,眼窝深陷,皮肤失去光泽,真的好像在快速衰老。
而墙上的那个影子,颜色似乎越来越深,轮廓也越来越清晰。有时,我甚至能模糊地分辨出,那似乎不再是我的轮廓,而是一个更瘦长、更扭曲的形态。它贴得我更紧了,几乎要嵌进我的身体里。
不能再这样下去了。它会彻底取代我!它会偷走我的一切,然后穿着我的“皮囊”,继续存在下去!
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脑子里滋生。
既然甩不掉,躲不开,那就……毁了它!毁了它依附的根源!
奶奶留下的几本泛黄的古旧笔记被我翻了出来,那上面记载了一些零碎的、关于影魅和依附灵的片段。里面提到,极致的、纯粹的“光”与“火”,或许能暂时驱散或者伤害到它们。但笔记也警告,这种方法极其危险,很可能激怒它们,或者……与它们同归于尽。
同归于尽也好过被它一点点吃掉!
我偷偷准备起来。需要强烈的光源,我拆了几个大功率的工业射灯,用电线串联起来,对准客厅墙壁最空旷的地方。需要火,我弄来了高纯度的酒精和引火物。还需要……一个诱饵。我自己。
我选了一个深夜。月光被厚厚的云层挡住,窗外一片死寂。屋子里,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和那个紧贴在我身后、仿佛拥有自己生命的影子的微弱存在感。
我把所有射灯的开关引线拉到手边,把酒精洒在影子投射的那片墙壁下方。然后,我站到了预定位置,心脏狂跳,几乎要撞碎胸骨。
来了。
我能感觉到,它今晚格外“活跃”。墙壁上,我的影子开始剧烈地波动起来,像沸腾的沥青。它的手臂缓缓抬起,不再是指向物品,而是……伸向了我的后心位置!一股冰冷的、实质般的恶意穿透了衣服,刺得我皮肤生疼。
就是现在!
我猛地按下了射灯开关!
“嗡——!”
刺眼到极致的白光瞬间爆发,如同一个小型太阳在客厅里炸开!整个屋子亮得纤毫毕现,所有阴暗角落都被强行驱散!
“吱——!!!”
一声尖锐、扭曲、完全不似人间能有的凄厉嘶鸣,猛地从我身后、也从墙壁上爆发出来!
那影子在强光照射下,如同被泼了浓酸的活物,剧烈地翻滚、扭动、冒起阵阵无形的黑烟!它的轮廓疯狂闪烁,时而变成我的形状,时而变成一个完全陌生的、瘦长狰狞的恐怖形态!
它被激怒了!也被伤害了!
强光只能暂时压制它!我闻到了一股蛋白质烧焦的恶臭!
没有丝毫犹豫,我抓起准备好的打火机,点燃了浸满酒精的布团,用力扔向那片翻滚扭曲的影子和它下方的墙壁!
轰!
火焰猛地窜起,贪婪地舔舐着墙壁和那片被光与痛苦折磨的影子!
那嘶鸣声变得更加高亢、疯狂,充满了无尽的怨毒和痛苦!
墙壁上的影子在火焰和强光中疯狂挣扎,它猛地脱离了墙壁的束缚,像一张被撕下来的黑色人皮,朝着我扑了过来!
冰冷!彻骨的冰冷瞬间包裹了我!仿佛跌入了万载冰窟!
我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拼命往我身体里钻,往我的骨头缝里,往我的脑子里钻!巨大的力量撕扯着我的灵魂,无数充满恶意的、混乱的念头像钢针一样扎进我的意识!
“滚……出……去!”我发出野兽般的咆哮,拼命抵抗着那股侵蚀。我抓起手边一切能碰到的东西——那些串联的射灯,狠狠地向后砸去,也不管是否会被电到!
光与火的混乱中,我感觉那冰冷的侵入感停滞了一瞬。
机会!
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,或许是求生的本能,或许是奶奶血脉里那点微末的传承在燃烧,我猛地向前一扑,整个人撞进了那团燃烧的火焰里!
皮肤传来灼痛,但我顾不上了!
我死死地抱住那片在火焰中扭曲、想要脱离的黑色影状物,把它一起拖进了火中!
“一起死吧!!!”
火焰轰然暴涨!
那凄厉的嘶鸣达到了顶点,然后戛然而止。
冰冷的侵蚀感如潮水般退去。
灼热的痛苦席卷全身。
我失去了意识。
……
我在医院醒来,全身大面积烧伤,虚弱不堪。消防员说他们赶到时,发现我倒在起火点附近,奇迹般地还有一口气。公寓客厅被烧得一塌糊涂。
没有人相信我的话,他们只当是意外火灾。
我活了下来。
但有些东西,永远地改变了。
我失去了那份“阴阳眼”的能力,再也看不到那些模糊的光晕和扭曲的暗影。世界变得“干净”了,却也无比空洞。
我的身体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,畏寒,体力极差,医生说需要长时间调养。
而对门那个邻居,在我出院后不久,就被发现死在了自己的公寓里。据说发现时,他已经去世多日,尸体干瘪得如同木乃伊。没有人知道原因。
我搬离了那栋公寓,再也没有回去过。
只是,在某些特别昏暗的夜晚,当我独自一人,偶尔瞥向墙壁或地面时,眼角似乎还会猛地捕捉到一丝极其迅捷、一闪而过的、模糊的蠕动。
那感觉转瞬即逝,快得像是神经的错觉。
但我总会立刻打开所有的灯,让刺眼的光芒充满整个房间,然后蜷缩在光线最明亮的地方,心脏久久无法平息。
我不知道那场同归于尽的搏斗,是否真的彻底消灭了它。
还是说,有些东西,如同跗骨之蛆,一旦被沾染,就再也无法真正摆脱。
它们只是潜伏着,在光与影的缝隙里,等待着下一次……贴上身的机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