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家老宅的阁楼上,有一面祖传的铜镜。
据说还是明朝时,一位在宫里当过差的先祖留下来的。镜子被一只暗红色的木匣子装着,匣子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,锁扣是一把已经锈死的铜锁。家训极严,世代相传:铜镜乃“照胆”之镜,非大贤大德者不可开,非性命攸关时不可动,否则必遭横祸。
小时候好奇心重,曾偷偷爬上阁楼,隔着匣子摸索那冰凉的轮廓,总觉得里面有股莫名的吸力,让人既害怕又向往。爷爷发现后,第一次用那么严厉的口气呵斥我,并带着我在祖宗牌位前跪了整整一夜。自那以后,我再也不敢靠近那个角落。
后来,爷爷去世,父母搬去了城里,老宅便空了下来,只有逢年过节才回去打扫。再后来,父母也在一场意外中离世,这世上,便只剩下我和这座日渐腐朽的老屋。
我辞了城里的工作,回到老宅。一是厌倦了都市的喧嚣,二是这里生活成本低,适合我这种没什么大志又带点颓废的人。我把老屋简单收拾了一下,住了下来。
日子平淡如水,直到那个雨天。
屋顶年久失修,有几处开始漏雨。我爬上阁楼,想找些旧瓦片和油毡布临时修补一下。阁楼里堆满了蒙尘的旧物,散发着霉味和时光的气息。昏暗的光线从屋顶的明瓦透下来,照出空气中飞舞的尘埃。
我的目光,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个角落里,那只暗红色的木匣上。
它静静地待在那里,仿佛亘古如此。上面的符文在昏光下显得更加扭曲神秘,那把锈锁也似乎更加固执。
鬼使神差地,我走了过去。心里有个声音在说:看看吧,就看一眼。你已经是个成年人了,不再是那个需要被规矩束缚的孩子。
我找来工具,很轻易地就撬开了那把锈蚀的锁。锁簧弹开的“咔哒”声,在寂静的阁楼里格外清晰,让我心头一跳。
深吸一口气,我缓缓打开了匣盖。
里面衬着已经发黄发脆的丝绸,丝绸之上,躺着一面铜镜。
镜面并非光可鉴人,而是带着一层温润的、仿佛包浆般的暗黄色泽,边缘刻着云雷纹,背面则是繁复的蟠螭图案,中心有一个小小的钮。它看起来很古老,很安静,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邪异。
我犹豫了一下,伸手将它拿了出来。
触手一片冰凉,那寒意似乎能透过皮肤,直往骨头里钻。我掂了掂,镜子颇有分量。
我下意识地,将镜面转向了自己。
昏暗的光线下,镜面像蒙着一层水汽,映出的影像有些模糊。我看到了一张略显苍白、带着熬夜痕迹的、属于我自己的脸。胡子拉碴,眼神里是挥之不去的疲惫和迷茫。
好像……也没什么特别的。
我自嘲地笑了笑,果然是故弄玄虚。正想把镜子放回去,视线却无意中扫过镜中影像的肩膀。
就在我肩膀后面,那堆蒙尘旧物的阴影里,镜子里,似乎……多了一个模糊的轮廓。
像是一个人,蜷缩在那里,只露出半个肩膀和一点黑色的头发。
我浑身一僵,猛地回头!
身后空空如也,只有堆积的杂物和厚厚的灰尘。哪里有什么人?
是错觉吗?光线太暗,眼花了?
我惊疑不定地转回头,再次看向镜中。
那个模糊的轮廓还在!而且,似乎比刚才清晰了一点点!我能看到那肩膀在微微耸动,像是在……啜泣?
冷汗瞬间就下来了。我死死盯着镜子,心脏狂跳。镜中的“我”,脸色似乎也更加苍白,眼神里的疲惫被一种逐渐蔓延的惊恐所取代。
这不是错觉!
我猛地将镜子扣在木匣里,砰地一声盖上盖子,心脏怦怦直跳,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。阁楼里仿佛更暗了,那股霉味里似乎混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、阴冷的气息。
我顾不上修屋顶,连滚带爬地下了阁楼,一整天都心神不宁。
接下来的几天,我试图将那面镜子忘掉,告诉自己那只是心理作用。可每当夜深人静,我独自一人待在老屋时,总会觉得背后发凉,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窥视。
更让我不安的是,我开始做一些奇怪的梦。
梦里,我总是置身于一个昏暗、扭曲的空间,像是老宅,又完全不是。我在里面漫无目的地奔跑,身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,看不清形貌,只能感受到一种刻骨的怨毒和冰冷。有时,我会在梦里看到一些模糊的、破碎的画面——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,一只苍白浮肿的手,一声凄厉的惨叫……
我开始失眠,食欲不振,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。对着家里那面普通的玻璃镜,我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眼窝深陷,印堂发黑,一副霉运当头的模样。
难道……真的是那面镜子的缘故?
恐惧和一种病态的好奇驱使着我。在一个辗转反侧的夜晚,我再次爬上了阁楼,颤抖着打开了那个木匣。
铜镜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。
我咬着牙,再次将它拿起,对准了自己。
这一次,镜中的影像清晰了许多。我的脸更加憔悴,眼神里充满了血丝和恐惧。而在我身后,那个蜷缩的身影也清晰可见!
那是一个女人,穿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、样式古老的、浸满水渍的白色衣裙。她低着头,湿漉漉的黑色长发披散下来,遮住了大半张脸,只能看到一小截异常白皙、甚至有些发青的下巴。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,发出一种极其细微的、如同水流淌过喉咙的呜咽声。
她离我更近了!几乎就贴在我的身后!
我甚至能闻到镜子里散发出的、一股浓郁的、河底淤泥般的腥湿气味!
“啊!”我惊恐地大叫一声,想把镜子扔掉,可我的手像是被冻住了一样,僵硬地举着,眼睛也无法从镜面上移开。
镜中的“我”,嘴角开始不受控制地向上扯动,露出一个极其诡异、完全不属于我的笑容,眼神里充满了怨毒和嘲弄。
而那个女人,缓缓地、一点一点地抬起了头!
湿发向两边滑落,露出了她的脸……
没有五官!
本该是眼睛、鼻子、嘴巴的地方,是一片平坦的、湿滑的、惨白的皮肤!
“嗬……”我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濒死般的抽气声,眼前一黑,镜子脱手落下,哐当一声砸在木地板上。
我瘫软在地,大口喘着气,浑身都被冷汗浸透。刚才那一幕,那个无面的女人,那个诡异微笑的“我”,如同噩梦般烙印在脑海里。
我闯祸了!我真的闯了大祸!我不该打开这个匣子!
我把镜子捡起来,手忙脚乱地想把它塞回木匣,永远封存起来。可就在我拿起镜子的瞬间,我无意中瞥了一眼镜面。
镜子里,映照出阁楼腐朽的房梁。
在那房梁之上,赫然垂着一条绳子,绳圈套着一个穿着旧式长衫的男人脖子,他双眼暴突,舌头伸得老长,正随着无形的微风轻轻晃动!
我吓得魂飞魄散,连滚带爬地冲下阁楼,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,用被子蒙住头,瑟瑟发抖。
完了!这镜子真的能照出“东西”!照出依附在这老宅里,或者……依附在我血脉里的恐怖之物!
从那以后,我不敢再照任何镜子。家里的玻璃镜都被我用布蒙了起来。我甚至害怕一切能反光的东西,水洼、玻璃窗、金属表面……
但恐惧如影随形。
我总能听到阁楼上传来细微的脚步声,还有若有若无的哭声和呜咽。夜里,卧室的门外有时会传来抓挠声,像是指甲在抠刮木头。老宅里的温度变得越来越低,那股河淤泥般的腥湿气味,仿佛渗透了每一个角落。
我的精神快要崩溃了。我意识到,这面“照胆”镜,照见的或许并非虚幻的鬼影,而是真实存在的、纠缠着我们家族的……“债”?或者说,是那些横死、冤屈、无法安息的亡魂,它们依附在这镜子上,透过它,窥视着生者的世界!
而我,这个不肖子孙,亲手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。
我必须把它送走!或者……毁掉它!
我查阅了所有能找到的、关于处理邪祟古物的记载。有人说要深埋,有人说要请高人做法封印,也有人说,必须了解其根源,化解其怨气,否则徒劳无功。
根源?我们家族的根源?
我想起了那些模糊的族谱,想起了爷爷偶尔提及的、一些关于先祖的零碎往事。那位从宫里带出镜子的先祖,后来似乎并不得善终。再往后的几代,也多有横死、早夭、疯癫之人。
这镜子,就像一块磁石,吸引着不幸和死亡。
在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,我下定决心。我带着镜子,来到了后院那口早已废弃的古井边。据说这口井,也曾淹死过不止一个人。
雨水淋湿了我的全身,冰冷的寒意刺骨。闪电划破夜空,瞬间照亮了手中那面泛着幽光的铜镜。
就在我将要把它扔进井里的前一刻,我忍不住,最后一次看向了镜面。
闪电的光芒中,镜子里映出的不是我,也不是那个无面女人或者吊死鬼。
那是一个穿着明代太监服饰的老者,面色惨白,眼神阴鸷,他站在一片尸山血海之中,手里捧着的,正是这面“照胆”镜。他的嘴角,带着一丝残忍而满足的笑意。
而在他的身后,隐隐约约,我看到了无数张扭曲、痛苦、熟悉又陌生的脸——其中,似乎有我的爷爷,有我早逝的父母,甚至……还有我自己的脸!
原来……这镜子照见的,从来都不是什么外邪。
它照见的,是我们血脉里流淌的、代代相传的罪孽与诅咒!那些横死的先人,他们的怨气并未消散,而是被这镜子吸纳、禁锢,并沿着血脉,一代代地传递下来!
“照胆”,照的是我们家族肮脏腐坏的胆!照的是我们无法摆脱的宿命!
我明白了,太晚了。
手一松,铜镜坠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井中,连一丝水花声都未曾传来。
我瘫坐在泥泞里,任由雨水冲刷,心中一片死寂。
镜子消失了。
但我知道,它照见的东西,已经烙印在我的灵魂里。那些影子,那些罪孽,从未离开。
它们就在我的身后,在我的血液里,在这座老宅的每一寸空气中,静静地,等待着下一次被“照见”的机会。
而我的余生,都将活在这种无时无刻的、被窥视的恐惧之中,直到我也成为镜中倒影的一部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