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叫秦川,是《民风》杂志的专题记者,专门负责挖掘那些即将消失的民间习俗和边缘村落的故事。这个行当干久了,总会遇到些科学解释不清的怪事,但我一直用“民俗的心理投射”来安慰自己。直到我去了柳庄。
柳庄在省界最偏远的山区,资料上说那里的人长寿者众,百岁老人不算稀奇,且终年劳作,少有疾病。更奇特的是,县志里提到,柳庄旧时有一种“祈骨”仪式,在特定时节,村中长者会为体弱多病的孩童“更换”一根骨头,以祈求康健。记载语焉不详,只说是“古俗”,清末后就渐渐不传了。
我联系上柳庄的村支书老柳,电话里他声音洪亮,中气十足,对采访很欢迎,只说路途不便,让我做好吃苦的准备。
进山的路比想象中更难。盘山路尽头是崎岖的羊肠小道,最后一段甚至要涉过一条冰冷的溪流。当我看到那片被巨大柳树环绕的村落时,已是傍晚。那些柳树异常高大,树干需数人合抱,枝条垂落如瀑,在暮色中随风轻摆,发出持续的、类似低语的沙沙声。
村口立着一块斑驳的石碑,刻着“柳氏宗祠,骨血延绵”八字。字迹深红,不知是用什么颜料反复描摹过。
老柳五十来岁,面色红润,手脚利索得像个青年,亲自到村口接我。寒暄几句,他便领我往村里走。柳庄的房屋多是青石砌基,黑瓦木墙,看起来有些年头,却修缮得整齐干净。正是晚饭时分,村里却异常安静,不见炊烟,也少有孩童嬉闹声,只有无处不在的柳树低语。
“村里人习惯早睡,”老柳似乎看出我的疑惑,解释道,“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老传统了。”
我被安排在村东头一栋闲置的客房,紧邻着老柳的家。房子干净,陈设简单,木床桌椅,一灯如豆。老柳放下我的行李,状似随意地说:“秦记者,晚上要是听见什么动静,别好奇,别出门。山里野物多,有时候会靠近村子。早点休息。”
他走后,我推开木窗。窗外是一片茂密的柳林,月光被层层叠叠的柳枝切割得支离破碎,在地上投下乱舞的阴影。那沙沙声更响了,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声音在耳边窃窃私语,仔细听,又只是风声。
我整理设备,写下初印象,直到夜深才睡下。
半夜,我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。那声音很低沉,闷闷的,像是有钝器在反复敲击什么厚重的东西,中间夹杂着细微的、令人牙酸的“嘎吱”声,像是……木头在巨大压力下弯曲,或者,是骨头在摩擦。
声音来自屋后柳林深处。
我想起老柳的叮嘱,强压好奇,躺在床上屏息倾听。那敲击和摩擦声极有规律,持续了约莫半小时,戛然而止。随后,我听到了一阵拖沓的脚步声,不止一人,沉重而缓慢,由远及近,似乎经过了屋后的小路,又渐渐远去。
一切重归寂静,只剩下柳枝无休止的沙沙声。
第二天一早,老柳送来早饭——清粥小菜,还有几个白面馒头。他绝口不提昨夜声响,只热情地介绍起柳庄的长寿情况。
“我们村啊,水土好,人心齐,老祖宗传下的养生法子也管用。”他掰着指头数,“九十岁还能下地的,有七八个呢。最年长的柳太公,今年一百一十三了,眼不花耳不聋,每天还要拄着拐在村里走一圈。”
我提出想采访几位高龄老人,尤其是那位柳太公。老柳爽快答应:“成,下午我带你去。上午你可以先在村里转转,拍拍照,咱村老房子还是有些看头的。就是后山那片老柳林,雾气重,路滑,最好别去。”
上午,我背着相机在村里转悠。柳庄不大,几十户人家。村民见了我,都客气地点头微笑,但那笑容像是画在脸上的,眼神深处有种统一的、难以言喻的平静,或者说,麻木。我注意到,几乎每家每户的屋檐下,都挂着一串串风干的小骨头,像是鸟类的指骨,用红绳串着,随风轻磕,发出细碎的响声。
我试图和几个在井边洗衣的妇人搭话,问起长寿秘诀和旧时的“祈骨”习俗。她们只是笑着摇头,说“都是老黄历了,不懂不懂”,便不再多言。
路过村中水井,我探头看了一眼。井水幽深,泛着一种不寻常的、淡淡的青绿色。井壁石缝里,似乎长着一些暗红色的苔藓。
在村里祠堂前,我遇到了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,正蹲在地上玩石子。他比其他村民活泼些,看到我的相机很好奇。
“叔叔,你这个能把我拍进去吗?”他问。
我笑着给他拍了一张,蹲下身给他看屏幕。孩子很高兴,指着祠堂说:“里面供着老祖宗,还有好多骨头呢!”
我心里一动,顺着问:“什么骨头呀?”
“就是……大人的骨头。”孩子比划着,“太公说,那是咱柳家的根。”
“小豆子!胡说什么!”一声厉喝传来。一个面色严厉的中年妇女快步走来,一把拉过孩子,对我挤出个笑容,“孩子瞎说,秦记者别当真。”匆匆走了。
孩子回头看了我一眼,眼神里似乎有些未尽的话,更多的是茫然。
下午,老柳带我去了柳太公家。太公住在村西头一个独立的院落里,院子中央也有一棵巨大的老柳树,树冠遮天蔽日。太公确实精神矍铄,坐在柳树下的藤椅上,手里盘着两个油光水滑的核桃。他脸庞红润,皱纹虽深却不见老年斑,一双眼睛尤其清亮,看人时有种穿透力。
他笑呵呵地接受了采访,说的无非也是水土好、勤劳动、心气平之类的老生常谈。我问起“祈骨”古俗,他花白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,随即摇头:“都是过去愚昧人的把戏,哪能真换骨头?不过是老人家给孩子个念想,求个心理安慰罢了。早就没了。”
谈话间,我注意到太公握着核桃的右手。那只手保养得很好,皮肤光滑,但食指和中指的指关节处,似乎比常人粗大一些,颜色也略显暗沉,与周围皮肤有细微差别。像是不太协调的拼接。
采访结束,太公坚持送我到院门口。就在我转身告辞时,眼角余光瞥见院内那棵老柳树的树干上,离地约一人高的位置,树皮有一片不自然的颜色,深褐近黑,形状……像是一个瘦长的人形轮廓,深深嵌在树干纹理之中。我心头一跳,再细看,又觉得可能是树疤。
“秦记者,”太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,依旧和蔼,却让我后背一凉,“村里晚上不太平,你是客,更要守规矩。不该看的别看,不该听的别听。有些老话,能传下来,总有它的道理。”
这话里的警告意味,比老柳更浓。
当天夜里,怪声又来了。这次更近,似乎就在我住处不远处的柳林边缘。不仅有敲击摩擦声,还隐隐约约有极低的人语,含糊不清,断断续续,像是在念诵什么,又像是在痛苦呻吟。
我再也忍不住,悄悄起身,披上衣服,拎起随身带的强光手电和防身用的登山杖,溜出了门。
月光暗淡,柳枝乱影如同鬼魅。我循着声音,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向屋后柳林。声音越来越清晰。我躲在一棵粗大的柳树后,探头望去。
林间一小片空地上,有几个人影。月光勉强勾勒出他们的轮廓,是三个村民,都穿着深色衣服。两人按着一只不断挣扎、被堵住嘴的山羊,另一人手里举着一把沉重、形状古怪的短斧,斧刃在月光下泛着冷光。
他们在杀羊?可为什么深更半夜在柳林里进行?
举斧的人没有立刻砍下,而是抬头望了望月亮的位置,似乎在等待时辰。他低声对同伴说了句什么,声音嘶哑难辨。接着,他们开始用斧背,有节奏地敲击空地中央一块扁平的大青石。
“咚……咚……咚……”
闷响在寂静的林中回荡。每敲一下,被按着的山羊就剧烈抽搐一下。
敲了七七四十九下后,举斧者终于挥起短斧,却不是砍向山羊脖颈,而是猛地劈向山羊的一只前腿关节处!
“咔嚓!”骨裂声清晰可闻。
山羊剧痛,却叫不出声,只能疯狂扭动。
那人手法熟练得可怕,三两下就用小刀剔开皮肉,竟将一根完整的、带着血丝的羊腿骨生生剥离出来!然后,他将那根温热的羊骨,放在了青石中央。
接下来的一幕,让我血液几乎冻结。
另外两个村民松开了奄奄一息的山羊,其中一人卷起自己的裤腿,露出小腿。月光下,我看到他的小腿似乎有些扭曲。另一人捡起地上那根羊骨,比划了一下,然后,用那把沉重的斧背,狠狠地砸向那村民暴露的小腿!
“砰!”一声闷响,是骨头断裂的声音!
那村民身体剧震,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闷哼,却硬挺着没倒下。他的同伴迅速拿起那根羊骨,抵在他断裂的腿骨处,然后从怀中掏出一种黑乎乎的、像是泥浆又像膏药的东西,厚厚的涂抹上去,再用准备好的布条死死捆紧。
整个过程残忍、迅速、寂静无声,只有受害者粗重的喘息和骨头摩擦的细微嘎吱。
他们在用羊骨,替换人骨?!
我胃里一阵翻腾,死死捂住嘴,才没叫出声。我终于明白那夜里的敲击和摩擦声是什么了!这不是“祈骨”,这是“换骨”!活生生的、血淋淋的替换!
那三人处理完毕,拖着垂死的山羊,相互搀扶着,迅速消失在柳林深处。空地上只留下那滩暗色的血迹,和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、还有一丝淡淡的、甜腻的腐朽气息。
我手脚冰凉,连滚爬带回住处,反锁上门,瘫坐在地,止不住地发抖。县志记载的“祈骨”根本不是什么祈福古俗,而是一种延续至今的、极其残忍的邪术!柳庄人的长寿,是用这种非人的方式换来的?用动物的骨头,替换自己衰老病变的骨头?
那些屋檐下风干的指骨……被替换下来的人骨又去了哪里?那井壁暗红色的“苔藓”……
一夜无眠。
天亮后,我强作镇定,向老柳提出辞行,说我突然接到杂志社紧急任务,必须立刻返回。
老柳正在院里劈柴,闻言停下动作,擦了把汗,看向我的眼神有些深沉:“秦记者,怎么这么突然?不多住几天,好好看看我们柳庄?”
“不了,社里催得急。”我努力让声音平稳。
老柳沉默片刻,忽然叹了口气:“秦记者,你是不是……看到什么了?”
我心里咯噔一下。
“这山里晚上不太平,有些老习俗,外人理解不了。”他放下斧子,走过来,语气依旧平和,甚至带着点歉意,“吓着你了吧?其实没那么邪乎,就是些土法子,治治老寒腿什么的。你别往外说,传出去对村子影响不好。”
他越是轻描淡写,我越是毛骨悚然。他那理所当然的态度,比昨夜血腥的场景更可怕。
“我明白,我什么都没看见。”我顺着他说,只想快点离开。
“那就好。”老柳笑了,“不过今天怕是不行了,出山那段路,昨夜里让雨水冲垮了一截,正在抢修,得明后天才能通。委屈你再住一晚,放心,今晚保证安静。”
我心沉了下去。路垮了?这么巧?
我知道,我被变相软禁了。
一整天,我都感到无形的视线落在背上。无论我走到哪里,总有村民在不远处“忙活”,状似无意地堵住通往村外的路。那个叫小豆子的孩子,再见到我时,被他母亲紧紧搂在怀里,孩子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,再不是昨天的好奇。
傍晚,老柳送来晚饭,比昨天丰盛,还特意烫了一壶酒。
“压压惊。”他给我倒酒,酒液浑浊,带着一股浓烈的草药味,“自家酿的柳根酒,安神。”
我推说不会喝酒。老柳也不勉强,自己喝了一杯,看着我吃。那目光,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。
“秦记者,你说,人活着,最怕什么?”他忽然问。
我食不知味,含糊道:“各有各的怕吧。”
“最怕老,怕病,怕死。”老柳自问自答,“眼睁睁看着自己身子骨一天天朽坏,那种滋味,比死还难受。我们柳庄的人,只是不想那么难受。老祖宗传下的法子,是狠了点,可管用啊。你看太公,一百多岁了,还能走能说。外面那些城里老人,七八十就躺床上等死了,那才叫可怜。”
他的逻辑扭曲而坚固,带着一种邪异的合理性。
“可那是……”我想到那只山羊的痛苦,想到那断腿的闷响。
“畜生而已。”老柳打断我,语气平淡,“再说了,也不是总用畜生的。畜生骨头,终究是差了些,撑不了几年就得换。最好的,还是同类的,年轻健康的……”
他顿了顿,没再说下去,只是深深看了我一眼,那眼里没有了平日的热情,只剩下一种冰冷的、评估似的考量。
我瞬间明白了。
那些被替换下来的、风干的人骨……不仅仅是柳庄人自己淘汰下来的“旧零件”。还有……“材料”。
最好的材料,是年轻健康的“同类”。比如,迷路的旅人,好奇的记者……
我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。
老柳喝完最后一杯酒,起身拍拍我的肩,力道很重:“秦记者,好好休息,明天路说不定就修好了。”
他走了,留下那壶浑浊的柳根酒。
我知道,我绝对等不到明天路修好。
深夜,我揣上所有重要物品和防身工具,用床单和被套拧成绳子,从后窗滑下。我必须趁夜离开,穿过柳林,寻找别的出路。
月光比前两夜更暗,柳林里几乎伸手不见五指。我打开手电,光束切割着浓密的黑暗和乱舞的柳枝。那沙沙声此刻如同无数窃窃私语,仿佛整片柳林都在注视着我这个闯入者。
我凭着白天的记忆,朝与进村相反的方向摸索。没走多远,我就发现自己迷失了方向。周围的柳树看起来一模一样,盘根错节,枝桠低垂,像一道道囚笼的栅栏。
更可怕的是,我开始听到脚步声。不止一处,从前后左右的黑暗里传来,不疾不徐,保持着一定的距离,像是在驱赶,又像是在围猎。
我狂奔起来,不顾枝条抽打在脸上身上的疼痛。手电光柱乱晃,偶然间,我照到了一棵柳树的树干。
树干上,镶嵌着东西。
不是树疤。那是一节人类的臂骨,惨白,已经和树干生长在了一起,被树皮部分包裹。手电光移向旁边另一棵树——半颗头骨嵌在树身,空洞的眼窝望着我。
再照向远处,更多的树干上,浮现出肋骨的轮廓、腿骨的形状、指骨的凸起……整片柳林,就像一个巨大而沉默的乱葬岗,或者说,一个以骨为养料的恐怖园林。难怪这些柳树如此高大茂盛!
我魂飞魄散,转身想逃,却猛地撞上了一个人。
是白天见过的、那个面色严厉的中年妇女,小豆子的母亲。她此刻面无表情,手里拿着一根粗实的柳木棍。她身后,影影绰绰,站着好几个村民,包括老柳。他们无声地围了上来,眼神里没有了白天的客气,只剩下一种空洞的、猎物到手的平静。
老柳手里,拿着那把形状古怪的短斧,斧刃在微弱的光下,映着我惨白的脸。
“秦记者,”老柳开口,声音在寂静的柳林里格外清晰,“怎么这么不听话呢?夜里林子里危险。”
我背靠着一棵嵌有肋骨的柳树,退无可退。绝望中,我嘶声问:“你们……到底想干什么?”
“没什么,”老柳上前一步,语气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诚恳,“就是想请你帮个忙。太公的脊椎骨,最近不太好了,走路有点晃。你年轻,身体好,正好……匀一根给太公。放心,我们有法子,不让你太疼。完了,你就留在村里,咱柳庄养着你,好吃好喝,就是……以后别想着出去了。你看,这林子里的乡亲们,不也都在这里,陪着柳庄,长长久久的嘛。”
他挥了挥手。
几个村民缓缓逼近,他们的影子在柳枝乱舞的地面上扭曲拉长,与那些树干上的骨影交错重叠。
我举起登山杖,手却在剧烈颤抖。我知道,抵抗是徒劳的。
就在这时,林深处,传来一个苍老却劲力十足的声音:
“慢着。”
柳太公拄着拐杖,从更深的黑暗中走了出来。他依旧穿着那身整洁的褂子,步伐稳健得不像百岁老人。他看了看我,又看了看老柳手里的斧子,摇了摇头。
“糊涂。”太公对老柳说,“强扭的瓜不甜,强换的骨……也未必合用。这位秦记者,心不在这儿,魂不宁,骨血也是躁的。用了,反而坏事。”
老柳有些急:“太公,您的腰……”
“还撑得住。”太公打断他,目光转向我,那清亮的眼睛里,此刻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,“秦记者,让你受惊了。柳庄的规矩,是柳庄人的活路,也是柳庄人的债。你不属于这儿,你的骨头,我们不要。”
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“但是,”太公话锋一转,拐杖轻轻点地,“你看见了,听见了,就不能这么走了。柳庄的秘密,必须留在柳林里。”
他微微抬手。
周围所有的村民,包括老柳,忽然齐刷刷地,用一种极其缓慢、僵硬,却又异常统一的动作,抬起了头,望向夜空。他们张开了嘴。
没有声音发出。
但整片柳林,数以万计的柳叶,在同一瞬间,以远超风力的幅度剧烈震颤起来!那低语般的沙沙声,陡然拔高,变成一片铺天盖地的、混乱而宏大的呼啸!呼啸声中,我仿佛听到了无数男女老幼的呓语、呻吟、哭泣、还有空洞的念诵声!那是所有葬身于此、骨殖滋养了柳树的亡魂,在集体发声!
这声音并非通过耳朵,而是直接在我脑海里炸响!我头痛欲裂,抱住脑袋,感觉自己的意识、记忆,都要被这恐怖的声浪冲刷、撕碎!
“留下你看到的‘影’,你就可以走了。”太公的声音,穿透狂暴的柳啸,清晰地印入我的脑海,“留下这份记忆,你就和柳庄两清了。路,明天会通的。”
我惨叫着,感觉有什么东西正从我的太阳穴、从我的眼睛后面,被那无形的声浪蛮横地抽离!那是我对柳庄、对换骨、对这片恐怖柳林的所有记忆画面!它们在变得模糊、褪色、扭曲……
不知过了多久,声浪平息。
我瘫软在地,大汗淋漓,像是跑了一场漫长的马拉松,灵魂都被掏空了一块。
村民们恢复了常态,默默散去,消失在柳林深处。只有太公还站在那里,静静看着我。
“走吧,回屋去睡一觉。天亮了,路就通了。”他说完,转身,拄着拐杖,一步步走回黑暗,步伐依旧稳健。
我失魂落魄地回到住处,倒头便睡,陷入无边无际的、没有具体内容的黑暗梦魇。
第二天,阳光明媚。老柳热情地招呼我吃早饭,告诉我路已经抢修好了,可以出山了。他的笑容自然真诚,仿佛昨夜柳林中那恐怖的一幕从未发生。
我木然地收拾行李,大脑一片混沌。关于柳庄的记忆,只剩下一些模糊的片段:长寿的村庄,高大的柳树,和蔼的老人,一次普通的民俗采访……但稍微深入去想,去想夜晚,去想柳林,去想骨头,就有一片浓重的、令人心悸的空白和晕眩阻挡在那里,伴随着隐约的、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幻听。
离开时,村口的石碑依然矗立,“柳氏宗祠,骨血延绵”八字鲜红。
车子驶离柳庄很远,我靠在车窗上,望着后退的青山,疲惫欲死。我似乎完成了一次采访,又似乎什么都忘了。
司机是个健谈的本地人,看我精神不振,搭话道:“记者同志,去柳庄采访啊?那地方,嘿,邪性。”
我心头莫名一紧:“怎么邪性?”
“都说那村子的人活得长,可外人很少进去,进去的……好像也不怎么出来。”司机压低声音,“老辈人说,那村子守着什么邪门的祖宗法子,靠山里的东西续命。啥东西?谁知道呢,反正怪瘆人的。你看那边——”
他指了指远处一道蜿蜒的山脊线,阳光下,那片山林的轮廓,尤其是靠近柳庄方向的部分,树木的树冠连成一片,那形状……
像极了一具平躺着的、巨大无比的人体骨骼轮廓。头颅、脊柱、肋骨、四肢……分明是一个嵌入群山的骨骸形象!而那“骨骸”的心窝位置,正是柳庄所在。
我盯着那轮廓,一阵剧烈的、源自灵魂深处的寒冷猛地攫住了我,比昨夜柳林的寒意更甚。
司机还在絮叨:“像个人形是吧?我们都叫它‘老骨岭’。听说啊,柳庄的祖宗,就埋在那岭子下头,养着整个村子呢……”
我猛地转回头,不敢再看。手却不自觉地,摸向自己的后背,脊椎的位置。
那里,似乎隐隐传来一阵陌生的、细微的、属于老年人的酸胀感。
很轻微,却像一根冰冷的针,扎进了我记忆的空白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