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叫林晓,今年二十六岁,独自从北方小城来到这座南方大都市打拼。为了省钱,我在城东老区租了间公寓,房子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建的,叫“福安公寓”。名字挺吉利,但楼是真旧,墙皮斑驳,楼道里的声控灯时灵时不灵,空气里总飘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和消毒水混合的气味。
我住七楼。这栋楼最高九层,没有电梯——至少明面上没有。但搬进来那天,房东李阿姨,一个总是穿着碎花衬衫、眼神有点飘忽的中年妇女,神神秘秘地递给我一把黄铜钥匙,又指着楼道尽头一扇不起眼的、漆成墨绿色的铁门说:“姑娘,那是货梯,平时不怎么用。但你要是提重东西,或者晚上回来累了,可以用。记住啊,只用这把钥匙开,而且进去前,一定、一定要先看看里面的《乘梯须知》。”
我接过钥匙,道了谢,没太在意。老楼有部隐藏的货梯,虽然怪,但也不算离谱。我行李不多,爬了七楼,累得够呛,也就把这事忘了。
工作找得不太顺利,带来的钱像漏水的桶,迅速见底。焦虑和孤独成了我每晚的伴侣。这栋楼隔音很差,隔壁夫妻的争吵,楼上小孩的跑跳,水管半夜莫名的呜咽,各种声音透过不牢靠的墙体传来,更添烦躁。
大概入住一周后的一个深夜,我加班回来,身心俱疲。走到四楼,双腿就像灌了铅。忽然想起那把黄铜钥匙和那部货梯。
墨绿色的铁门在昏暗的楼道尽头,像一块沉旧的墓碑。我掏出钥匙,插进锁孔。锁有些涩,拧动时发出“嘎吱”一声令人牙酸的响动,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刺耳。门向内打开,一股比楼道里更浓郁的、混合着铁锈、灰尘和某种陈旧油脂的气味扑面而来。
电梯轿厢比我想象的宽大,四壁是暗绿色的金属板,有些地方漆皮剥落,露出里面暗红色的铁锈。灯光是惨白色的,嗡嗡作响,照得人脸色发青。正对着门的墙壁上,贴着一张泛黄的、塑封过的纸,标题是手写体的《乘梯须知》,字迹是那种老式的、带着棱角的钢笔字。
内容不多,只有几条:
一、本梯仅限福安公寓住户使用,凭钥匙启动。
二、进入前,请确认轿厢内无其他乘客。
三、选择楼层后,请背对操作面板站立,目视前方轿厢门。运行期间,无论听到任何声音,感觉到任何异常,切勿回头,切勿侧视,切勿与镜面(如有)中的影像进行目光接触。
四、电梯停稳,门完全打开后,方可转身离开。
五、如遇故障,请持续按下开门键,切勿拍打轿厢或试图强行开门。等待。
六、午夜十二点至凌晨四点,本梯停运,请勿使用。
落款是“福安公寓管理处”,没有日期。
规矩有点怪,尤其是第三条。我环顾轿厢,没有镜子,只有光滑的金属壁勉强能照出模糊扭曲的影子。大概是老电梯怕人乱碰吧,我想。疲惫压倒了一切,我按了“7”,然后依言转过身,背对按钮,面朝紧闭的电梯门。
电梯启动,发出沉闷的牵引声和钢缆摩擦的吱呀声,缓缓上升。确实很旧了。
就在电梯经过五楼左右时,我忽然听到身后,紧贴着我的后背,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叹息。
很轻,像错觉。但我寒毛瞬间竖了起来。
《须知》第三条:无论听到任何声音……
我僵直身体,死死盯着面前锈迹斑斑的电梯门,心跳如鼓。是听错了吧?是电梯运行的声音?
“嗒。”
又是一声。像是指甲,非常轻地,刮了一下我背后的金属壁。
我的呼吸停滞了。冷汗顺着脊梁滑下。绝不回头!我脑子里只剩下这一条。
时间仿佛被拉长。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。我感觉后背的汗毛根根倒立,仿佛能感觉到后面极近的距离内,有什么东西正静静地站着,甚至……在打量我。
电梯终于“叮”一声,停住了。七楼到了。
门缓缓向两侧滑开,露出外面熟悉的、昏暗的楼道。
我几乎要软倒,强撑着,牢记第四条——门完全打开后,方可转身。
门开到最大。
我猛地转身!
身后空空如也。只有惨白的灯光,剥落的绿漆,和那个泛黄的《乘梯须知》。操作面板上,只有“7”楼的按钮亮着微光。
我逃也似地冲出去,墨绿色的铁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,隔绝了那股冰冷陈旧的气息。
那一夜我都没睡好,总觉得房间角落里站着什么。第二天,我犹豫再三,还是去找了房东李阿姨。
“李阿姨,那货梯……是不是不太干净?”我委婉地问。
李阿姨正在摘菜,手顿了顿,眼神飘向窗外,含糊地说:“老电梯嘛,有点声音正常。规矩贴那儿,照着做就没事。别自己吓自己。”
“可是,我听到……”
“听到什么都是风声、机器声!”李阿姨突然打断我,语气有些急促,随即又放缓,“姑娘,城里租房不容易,咱这儿便宜。规矩守好,平平安安。别多想,啊?”
她明显不想多谈。我只好作罢,但打定主意,再也不坐那鬼电梯了。
之后几天,我宁愿爬楼。直到那个暴雨夜。
电闪雷鸣,我被困在公司,深夜才打车回来。雨太大,走到公寓楼下时,浑身湿透,又冷又累。看着黑洞洞的楼梯口,想起要爬七楼,绝望感涌上来。
那把黄铜钥匙在口袋里发烫。
就一次,我告诉自己,就一次。我太累了。
墨绿色铁门再次打开,陈旧的气味似乎更浓了。我快速扫了一眼空荡荡的轿厢,闪身进去,按了“7”,迅速转身背对面板。
电梯启动。我紧闭双眼,默默数数。
一切正常。没有叹息,没有刮擦声。也许上次真是幻觉。
就在我稍微放松时,“咚。”
一声闷响,从轿厢顶部传来。像有什么重物掉在了上面。
我身体一僵。
“咚……咚……”声音缓慢地移动,从顶部中央,移到了靠近我背后的左上方。
然后,我感觉到一股细微的气流,吹动了我颈后的湿发。冰冷,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、像是地下室的潮味和淡淡腥气。
有个东西,在背后,在我头顶很近的地方,在朝我脖颈吹气。
我牙齿开始打颤,死死咬住下唇。不能回头!不能回头!
“嘶……”极其细微的吸气声,近在耳畔。仿佛那个东西在嗅我。
恐惧像冰水淹没了头顶。我几乎要崩溃了。
就在这时,电梯“叮”一声,又停了。不是七楼。
我面前显示楼层的红色数字,稳稳地停在——“4”。
四楼?我没按四楼!电梯自己停了?
门没有立刻打开。轿厢内一片死寂,只有我粗重压抑的呼吸声,和头顶那似乎也凝滞了的冰冷气息。
几秒钟后,门缓缓打开。
外面是四楼的楼道,比七楼更昏暗,声控灯似乎坏了,只有远处安全出口的绿光幽幽亮着。楼道空无一人。
《须知》第二条:进入前,请确认轿厢内无其他乘客。但它没说过,电梯会不会自己停在其他楼层,会不会……有东西要进来?
我背对着门,看不到身后轿厢外的情形,但能感觉到,门外的黑暗,仿佛比轿厢内更浓重,更……具有实质感。
时间一分一秒过去。门就那么敞开着。
没有脚步声,没有人影。
但那股冰冷的、带着潮腥的气流,不再吹向我的脖颈,而是转向了我的左侧,仿佛门外黑暗中的什么东西,正在打量轿厢内部,或者说,打量着我这个背对着它、瑟瑟发抖的猎物。
我快要窒息了。手指死死抠住掌心,疼痛让我保持最后一丝清醒。
不知过了多久,也许只有几十秒,却像一个世纪。电梯门似乎接收到了什么指令,缓缓地、无声地关上了。
然后,电梯再次启动,向上。
我瘫软下来,几乎站立不住。这次,再没有任何异响,直接到了七楼。
门开,我踉跄扑出,头也不回地冲回家,反锁房门,打开所有灯,蜷缩在沙发上直到天明。
我彻底怕了。我找到李阿姨,坚决地说我要退租。
李阿姨这次没有含糊其辞,她看着我惨白的脸,叹了口气,眼神复杂:“看到什么了?还是……停在其他楼层了?”
我颤抖着说了四楼的经历。
李阿姨脸色也白了,喃喃道:“它……又开始挑人了。”
“它?它是什么?这电梯到底怎么回事!”我激动起来。
李阿姨把我拉进她屋里,关上门,压低声音:“那电梯……本来就不该存在。这楼当年建的时候,图纸上就没有电梯井。后来不知怎么,硬是加建了这个货梯,用的材料……听说都不太干净。最早一批住户,有好几个出事的,都在电梯里。后来就立了那些规矩,请人来看过,规矩守好,能相安无事。但这些年,偶尔还是会……尤其是一些时运低、或者自己心里有鬼的住户,容易碰上。”
“碰上会怎么样?”
李阿姨眼神躲闪:“轻则大病一场,重则……就消失了。像从来没来过一样。四楼……四楼西户那家,三年前,一家三口,一夜之间全没了,东西都在,人不见了。就是从那之后,电梯有时会自己停四楼。”
我如坠冰窟。
“钥匙给你,是看你一个姑娘家不容易,想着你守规矩就没事。没想到……”李阿姨摇头,“退租可以,但这个月房租不退,押金扣一半。还有,搬走前,规矩还得守,尤其别让‘它’盯上你。”
我被恐惧和愤怒淹没,但无计可施。我决定尽快找新房子,哪怕睡桥洞也不想再住这里。
接下来两天,我白天看房,晚上回来尽量早,绝不靠近那部墨绿色铁门。我甚至把钥匙扔进了楼下垃圾桶。
第三天晚上,我回来稍晚,楼道灯坏了,一片漆黑。我摸出手机照明,忽然看见,地上有一道湿漉漉的脚印痕迹,从楼梯上来,一直延伸到……我那扇墨绿色铁门前。
脚印很新鲜,水迹未干。形状有些奇怪,前脚掌深,后跟浅,像有人踮着脚走路。
而铁门下方缝隙里,似乎有阴影在缓缓蠕动。
我魂飞魄散,冲上七楼,躲进屋里。那一晚,我总觉得门外有极其轻微的、窸窸窣窣的声音,像湿漉漉的东西在摩擦门板。
第二天一早,我决定立刻搬去临时找的短租床位,哪怕条件差。收拾好行李,已是下午。我必须带着行李下楼。
看着那截昏暗的楼道,想起昨晚的湿脚印,我无论如何也不敢再走楼梯。那部电梯……至少《须知》看起来是个约束,对“它”可能也有效?
我鬼使神差地,又下楼从垃圾桶(幸好还没清理)捡回了那把黄铜钥匙。
最后一次,我告诉自己,遵守所有规矩,离开这里,永远不再回来。
墨绿色铁门异常沉重。轿厢内,气味浓得令人作呕。我快速放入行李,按了“1”,转身背对面板,死死闭上眼睛。
电梯下行。
一开始很平静。但下到五楼时,我闻到了那股熟悉的、冰冷的潮腥味,从背后弥漫开来。
然后,一只冰冷、滑腻、仿佛没有骨头的手,轻轻地、缓缓地,搭在了我的左肩上。
隔着衣服,那寒意直透骨髓。
我惨叫一声,差点晕厥。但最后一丝理智拽着我——《须知》第三条:切勿回头!切勿!
那只手就那么搭着,一动不动。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冻住了,牙齿咯咯作响。
电梯不停,经过四楼时甚至没有减速。但轿厢里的温度骤降,哈气成霜。我听到许多细碎的声音,低语声,呜咽声,指甲刮擦金属声,从四面八方传来,仿佛轿厢里挤满了看不见的“乘客”。
搭在我肩上的手,食指微微动了一下,长长的、冰冷的指甲,划过我的脖颈皮肤。
我崩溃了,眼泪疯狂涌出,但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。
电梯终于抵达一楼。“叮”。
门缓缓打开。外面是公寓底楼堆满杂物的后院景象,天光透进来。
肩上的冰冷触感,瞬间消失了。
我僵立着,等待门完全打开。
就在门开到最大,我准备冲出去的刹那——
电梯里的灯光,嗤啦一下,全灭了。
一片漆黑。
只有操作面板上,一个红色的楼层按钮,幽幽地亮着。
不是“1”。
是“b1”。
地下室?福安公寓有地下室吗?我从没听说过!
而且,门正在缓缓关闭!不是打开,是关闭!
我魂飞魄散,猛地想起第五条:如遇故障,请持续按下开门键!
我疯狂地摸索着,转身扑向操作面板,不顾一切地按向开门键!
手指按下去了。
但按键毫无反应。门,依旧不疾不徐地合拢。
在门缝最后的光线里,我看到轿厢内光滑的金属壁上,映出的不再是空荡荡的景象。
我的身后,密密麻麻,站满了模糊的、扭曲的黑色人影。他们低垂着头,肩膀挨着肩膀,挤满了整个轿厢。
而搭在我左肩的位置,金属壁的倒影里,是一只惨白的、指节分明的手。
手的上方,是一张紧贴在我耳后的、模糊不清的脸的轮廓。
那张脸的嘴巴位置,缓缓咧开,对着镜中惊恐万状的我,露出了一个无声的、无比怨毒的笑容。
门,彻底关上了。
黑暗吞没了一切。
电梯微微一震,开始向下运行。
朝着那个根本不存在的“b1”。
而我,在最后那一刻,因为极致的恐惧和求生欲,终究还是——
回了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