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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家族有座藏在市中心的祠堂,平时铁门紧锁,族规森严。

成年男性每年必须独自进入祠堂,在祖先牌位前静坐一夜。

女性和孩子严禁靠近,违者会被除名。

今年轮到我。

我战战兢兢走进祠堂,发现所有牌位都没有名字,只有空白的木牌。

而黑暗中,似乎有无数双眼睛正透过牌位的缝隙盯着我。

我想逃,但大门已经从外面锁死。

更可怕的是,我听见外面传来母亲和妹妹的声音。

她们正哭着哀求族长放我出去。

族长的声音冰冷:“规矩就是规矩,惊扰了祖先,就要有人留下来陪他们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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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周家祠堂,像一颗生锈的钉子,硬生生楔在这片日渐繁华的城区心脏里。四周是拔地而起的玻璃幕墙大厦,流光溢彩的商场,昼夜不息的车流。唯独它,缩在一条被高楼阴影常年覆盖的窄巷尽头,一圈青黑色高墙围着,两扇厚重的生铁门,漆皮剥落,露出底下暗红色的铁锈,终年紧闭,只留下狭窄门缝里透出的、比夜色更沉滞的黑暗。

关于祠堂,族规大过天。条款不多,但每一条都硬邦邦,浸着凉气。最重要就两条:一,族中所有成年男丁,每年特定时日,必须独自进入祠堂,在祖宗牌位前静坐守夜,从天黑到次日鸡鸣,期间不得出声,不得擅动,更不得提前离开。二,所有女性,无论长幼,以及未成年的男孩,严禁靠近祠堂百步之内,连目光都不许多停留,违者,名字从族谱上勾去,从此生死荣辱,与周家再无瓜葛。小时候调皮,曾在巷口朝那铁门多望了两眼,被父亲拖回家,用浸了冰水的藤条抽得小腿肿了半个月,母亲抱着妹妹在门外哭,却一步也不敢迈进来劝。

父亲是在我十五岁那年“进去”的。轮到他的那天,他换上一身浆洗得发硬的中山装,纽扣扣到脖颈,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,只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,手掌又沉又冷。母亲的眼睛肿得像桃,却死死捂着嘴,没发出一丝声音。那晚我躲在被窝里,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,除了风声,什么也听不见。第二天拂晓,父亲回来了,脸色灰败,眼窝深陷,像是全身的精力都被抽干了。他直接钻进卧室,整整三天没出门,也不说一句话。母亲把饭菜放在门口,凉了又热,热了又凉。从那以后,父亲变得异常沉默,烟抽得极凶,眼神常常飘到很远的地方,有时我半夜起来,看见他一个人坐在客厅黑暗里,一动不动,望着窗外祠堂的方向。

今年,轮到我。我大学刚毕业,在城里一家小公司找到工作,勉强糊口。接到三叔公电话时,我正在为下个季度的房租发愁。三叔公是如今族里辈分最高的人,声音像砂纸磨过铁皮:“周正,下月初七,戌时正点,祠堂。”没有多余的字,说完就挂了。听筒里只剩下忙音,和我骤然加快的心跳。

初七那天,天气闷热得反常,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城巿,却没有雨。一丝风都没有。母亲从早上就开始坐立不安,眼神躲闪,不敢看我。妹妹还小,不懂事,只是觉得家里气氛压抑,扒拉着饭碗,小声问哥哥要去哪里。母亲立刻厉声喝止她,声音尖得吓了妹妹一跳,眼圈顿时红了。我看着妹妹委屈的小脸,心里那点因为恐惧而生的怨气,忽然就散了,只剩下沉甸甸的、冰冷的责任,或者说是认命。

傍晚,三叔公和几个面色同样刻板的族中长辈来了,清一色的深色衣服,站在我家不大的客厅里,像几尊没有温度的塑像。母亲低着头,紧紧搂着妹妹,退到最远的角落。三叔公递过来一套衣服,和当年父亲穿的一样,浆硬的中山装,粗布质地,磨得皮肤生疼。我默默换上,纽扣扣紧,脖颈被硬挺的领子勒得有些呼吸不畅。

戌时,天色将黑未黑,是一种浑浊的黛紫色。一行人沉默地走出家门,穿过霓虹初上的街道,拐进那条熟悉的、永远照不进足够光线的窄巷。越往里走,市声越远,取而代之的是自己空洞的脚步声和无法抑制的粗重呼吸。祠堂的黑铁门就在眼前,在暮色里像一个巨大的、择人而噬的洞口。空气里漂浮着陈旧的香火味、灰尘味,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、类似地下泥土的腥气。

铁门无声地滑开一条刚好容一人通过的缝隙,里面漆黑一片,浓得像墨汁。三叔公侧身让开,目光如两枚冷钉,扎在我脸上。没有祝福,没有叮嘱,只有冰冷的审视。我深吸一口那带着腥味的空气,抬脚,迈过了那道高而冰凉的门槛。

身后传来铁门合拢的沉重闷响,以及金属门闩滑入槽口的、清晰的“咔嗒”声。最后一线天光被彻底截断。

黑暗。绝对的,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。它不仅仅是光线的缺失,更像是有质感的浓稠液体,从四面八方包裹过来,压迫着眼球,堵塞着耳孔,带着地下深处特有的阴湿寒气,浸透了我身上单薄的衣衫。我僵在原地,过了好一会儿,眼睛才开始勉强分辨出一些模糊的轮廓。

正前方,应该就是供奉牌位的神龛,幽幽地透着一点极其黯淡的、非自然的光,像是某种冷掉的灰烬,勉强勾勒出一排排、一层层密密麻麻的直立阴影。那就是周家列祖列宗的牌位。

我按照父亲模糊提起过的步骤,摸索着,在冰冷潮湿的青砖地面上找到那个薄而硬的蒲团。跪下,对着那片阴影,机械地磕了三个头。额头触地,砖石的寒意直透骨髓。然后我起身,在蒲团上盘腿坐下,强迫自己睁大眼睛,望向那片供奉着家族根源的黑暗深处。

时间在绝对寂静和黑暗中失去了尺度。可能是几分钟,也可能是几个小时。我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那点微光,终于能看清那些牌位的大致模样。

然后,我的血液一点点凉了下去。

不对。

全都不对。

那些层层叠叠的牌位,乌沉沉的本色,在黯淡光线下泛着类似骨殖的光泽。它们整齐,沉默,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威严。可是,本该镌刻着先祖名讳、生卒年月的位置,一片空白。

不是字迹模糊,不是年久剥落。就是空白。光滑的,空无一物的木质表面,像一张张没有五官的脸,沉默地排列在那里,接受着后人的跪拜与恐惧。

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起,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。我周家传承数代,族谱记载清晰,每逢年节祭拜,父亲口中也能念出一长串祖先名讳。可眼前这些理应承载着家族记忆的木牌,却是一片虚无的空白。它们是谁?我们每年进来陪伴的,到底是谁?

我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,在死寂的殿堂里发出空洞的回响。就在这时,我忽然感觉到……“看”。

不是目光的注视。目光是有方向的,有温度的。而此刻我感觉到的,是一种全方位的、无声的“观看”。它们来自那些空白牌位的方向,来自我左右两侧深邃的黑暗,甚至来自我头顶的房梁,来自我身下潮湿的地砖缝隙。冰冷,粘腻,带着探究,以及一种令人极度不安的……饥渴。

仿佛有无数双眼睛,正透过牌位木质的纹理,穿过黑暗的帷幕,紧紧贴在我的皮肤上,钻入我的毛孔,窥视着我皮囊下的一切:颤抖的血液,紧缩的心脏,濒临崩溃的神经。

我想起了父亲回来后深陷的眼窝,想起了他长久的沉默和眺望。他当年,看到的也是这些空白牌位吗?他也感觉到了这些“目光”吗?

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紧了心脏,越收越紧。我想逃。这个念头无比强烈地迸发出来。什么族规,什么责任,都被求生的本能碾碎。我猛地从蒲团上弹起来,因为坐得太久腿脚发麻,踉跄了一下,不顾一切地朝着记忆中大门的方向扑去。

手指触碰到冰冷坚硬的铁门,用力推,纹丝不动。用力拉,同样毫无反应。门闩从外面锁死了,严丝合缝。我用肩膀去撞,沉闷的撞击声在空旷的祠堂里回荡,显得渺小而可笑。铁门冰冷厚重,回应我的只有沉默,以及掌心摩擦铁锈的粗糙刺痛。

绝望伴随着更深的寒意涌上来。我被关在这里了。和这些空白的牌位,和黑暗中那些无声的“目光”,一起被锁在这个巨大的、冰冷的石头盒子里。

就在我背靠着铁门,因为恐惧和缺氧而微微眩晕时,声音穿透了厚重的门板,隐隐约约地传了进来。

是哭声。女人的哭声。压抑的,破碎的,充满了绝望。

“……求求您,三叔公,开开门吧……正儿还小,他不懂事,冲撞了祖先,我们替他赔罪,怎么赔都行……放他出来吧……”是母亲的声音!她哭得几乎喘不过气,话语断断续续。

紧接着,是妹妹稚嫩而惊恐的哭喊:“哥哥!哥哥你在里面吗?哥哥你出来呀!妈妈,我要哥哥……”她哭得撕心裂肺。

她们来了!她们违背了最严苛的族规,闯进了祠堂百步之内!巨大的震惊和更强烈的恐慌攫住了我。母亲胆小了一辈子,对族规畏惧到了骨子里,她怎么会……还有妹妹!

“胡闹!”一个冰冷、苍老、不容置疑的声音响起,是三叔公。他的声音不大,却像一把冰锥,轻易刺穿了母亲的哀求和我最后的希望。“族规铁律,女眷不得近祠堂!你们是想让整个周家都遭殃吗!”

“三叔公,求您了,就看在正儿他爹……看在他也为周家守过夜的份上……”母亲的声音已经近乎哀嚎。

“闭嘴!”三叔公的呵斥带着雷霆般的怒意,但更深处的,是一种让我毛骨悚然的、非人的冰冷。“惊扰了祖先安宁,是大不敬!规矩就是规矩,破了规矩,就要付出代价!惊动了里面的……就得有人留下来,好好陪着,平息祖宗的怒气!”

留下来……陪着?

陪着谁?这些空白牌位?黑暗中那些“目光”?

母亲和妹妹的哭声陡然拔高,充满了无边的恐惧和绝望,夹杂着挣扎和似乎被人拖拽的动静。“不!不要!正儿!我的儿子!”“哥哥——!”

声音迅速远去,像是被强行拖离了门口,消失在巷子那头。祠堂外,重新恢复了一片死寂,比之前更加厚重,更加令人窒息。

我瘫软在铁门边,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。耳朵里嗡嗡作响,还回响着母亲和妹妹最后的哭喊。三叔公那句“留下来陪”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脑子,盘踞不去。

代价……留下来陪……

我慢慢地,极其僵硬地,转过头。

祠堂内,那点幽暗的、非自然的光,似乎比刚才……亮了一丝。恰好能让我更清楚地看到,那些空白牌位的表面,不再是绝对的光滑。每一块牌位朝向我的这一面,那空白的木质纹理中间,不知何时,竟然都浮现出了一道极细、极深的竖痕。

像是一道道微微睁开的……

眼睛的缝隙。

缝隙里面,是无底的漆黑。而我刚才感觉到的、那无处不在的冰冷“目光”,此刻似乎有了确切的源头。它们正从那些牌位的“缝隙”里,源源不断地涌出,黏附在我身上,带着一种评估的、等待的耐心,以及一丝……终于等到猎物落入瓮中的、漠然的满足。

外面,母亲和妹妹的声音早已彻底消失。或许她们已被拖走,或许正遭受着严厉的惩罚。而我,被锁在这扇冰冷的铁门之后,独自面对着满堂没有名字的“祖先”,和它们缓缓“睁开”的注视。

陪伴,开始了。

时间失去了意义。黑暗不再纯粹,因为那些牌位缝隙里的“目光”有了实质般的重量,压在我的肩头,缠在我的脖颈,试图钻进我的七窍。我不能闭眼,一旦阖上眼皮,那被窥视的感觉反而更加尖锐,仿佛它们能穿透薄薄的眼睑,直接抚摸到颤动的眼球。我只能睁着,干涩刺痛地睁着,与满堂无声的“注视”对峙。

寂静也变了质。绝对的静默里,开始掺杂进一些声音。不是来自外界,而是来自这祠堂本身,或者,来自我的脑子深处。极其细微的,像是指甲刮过木头的嘶啦声,从那些牌位的方向断断续续传来;又像是许多人在同时吞咽口水,喉咙里发出黏腻的咕噜声,层层叠叠,若有若无;偶尔,还会有一两声极轻的叹息,拖着长长的、冰冷的尾音,贴着我的耳廓滑过,激起一层层鸡皮疙瘩。

更可怕的是温度。那地下的阴湿寒气,起初只是浸透衣服,现在则像活物一样,顺着毛孔往里钻。血液流动似乎变慢了,关节僵硬发疼。可与之矛盾的,是我的皮肤表面,却又渗出一种虚汗,冷汗,黏腻腻地贴在身上,被寒气一激,冰得人直打哆嗦。冷与热的煎熬,从内外同时夹击。

我不知道自己这样坐了多久。思维开始滞涩,像生锈的齿轮。恐惧的峰值似乎过去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麻木的、混合着绝望的钝痛。母亲和妹妹最后哭喊的脸,父亲沉默佝偻的背影,三叔公冰冷的眼神,还有那些空白的、睁开“缝隙”的牌位,在脑海里混杂成一团模糊的灰影。

就在我的意识几乎要被这片粘稠的黑暗与寂静彻底溶解时,变化发生了。

不是来自牌位,也不是来自那无形的“目光”。

是来自我身下。

我坐着的那块薄蒲团,底下是年代久远的青砖。起初只是潮湿的凉意,此刻,却传来一种极其轻微的……震动。不是地震那种晃动,更像是有很多很多细小的东西,在砖石下面的土壤里,同时蠕动了一下。

紧接着,一股比之前浓郁十倍不止的腥气,混着陈年香灰和木头朽烂的味道,猛地从砖缝里窜出来,直冲鼻腔。那气味令人作呕,带着强烈的土腥,还有一种诡异的甜腻,像是某种东西在地下腐烂了很久很久。

我浑身汗毛倒竖,几乎要弹跳起来,但僵硬的身体却不听使唤。我低下头,死死盯着面前那块潮湿的青砖地面。

幽暗的光线下,我看见,砖石与砖石之间的缝隙里,那些原本填塞着黑色淤泥的地方,正缓缓地、一丝丝地,渗出一种暗红色的、粘稠的液体。

像血,但比血的颜色更暗沉,更污浊。

它们从无数条砖缝里同时渗出,起初只是细细的线,然后汇聚成小股,沿着砖面浅浅的凹槽,无声地流淌。流向,似乎有着模糊的目的性——并非随意漫漶,而是隐隐朝着殿堂中央,那些空白牌位下方的基座汇集。

随着这暗红液体的渗出,那些牌位缝隙里的“目光”,骤然变得灼热起来。不再是冰冷的窥视,而是带上了一种饥渴的、急不可耐的炽烈。刮擦木头的声音变响了,吞咽口水的声音更密集了,叹息声里也混入了模糊的、意义不明的低语,嘶嘶啦啦,像坏掉的收音机频道。

暗红的液体越汇越多,在牌位基座前形成一小片颤动的、粘稠的污渍。它们没有继续扩散,而是开始沿着基座粗糙的石面,向上攀爬。

就在这时,离我最近的一块空白牌位,位于最下层角落的一个,它表面那道竖着的“缝隙”,忽然极其轻微地……颤动了一下。

不是风吹。这里没有风。

是它自己在动。

仿佛那缝隙后面,有什么东西,正在尝试着,极其缓慢地,想要……

“睁”得更开一些。

我的心脏在这一刻停止了跳动,连呼吸都忘了。冰冷的麻痹感从头顶瞬间蔓延到脚底。

而祠堂外,遥远的巷口,似乎传来了第一声隐约的鸡鸣。声音缥缈,微弱,仿佛隔着一整个世界。

但祠堂里面,牌位缝隙后的黑暗,似乎因为这遥远的鸡鸣,而涌动得更加剧烈了。那向上攀爬的暗红液体,也仿佛获得了某种催促,流动的速度,悄然加快。

夜,还很长。

或者说,我的“陪伴”,才刚刚进入正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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