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家族世代经营纸扎铺,却有个古怪祖训:
「午夜后不接单,红色纸人不做,客人背影不能看。」
那天我打破了所有规矩,接了个红衣女子的急单。
她递来的照片上,赫然是我三天前去世的母亲。
而铺子后院,父亲正在扎的红色纸人突然转过了头——
用母亲的声音轻轻说:「孩子,你回来啦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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子时已过,夜沉得像浸透了浓墨。陈默坐在“陈氏香烛纸扎铺”昏黄的白炽灯下,手里那截劣质香烟烧到了过滤嘴,烫了手指,他才猛地一哆嗦,烟灰簌簌落在摊开的旧账本上。
铺子里很静,静得能听见墙角那只老式座钟钟摆枯燥的摇晃,咔,哒,咔,哒,像谁的假牙在慢条斯理地叩击。空气里浮动着陈年的灰尘,混杂着劣质香烛、陈年纸张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、类似陈旧糯米浆的甜腥气。货架上挤挤挨挨,全是惨白或靛蓝的纸人童男童女,金箔银箔裱糊的亭台楼阁,金山银山,面无表情,空洞的眼眶齐齐朝着门口方向,仿佛在等待什么。
打破这死寂的,是卷帘门被急促拍打的声响。
砰,砰砰,砰砰砰。
不是敲,是指。力道蛮横,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焦躁,在深夜里炸开,刺得人耳膜发疼。卷帘门是老式的铁皮,哗啦啦震颤着,带动头顶的灯泡也跟着晃,影子在满屋的纸人纸马间张牙舞爪地乱窜。
陈默的心猛地往下一沉。祖训第一条:午夜后不接单。
他坐着没动,目光落在账本上模糊的数字上,试图把那声音隔绝在外。可拍门声更急了,还夹杂着一个女人尖细的、带着哭腔的呼喊:“开门!求求你开门!救命!要死人了!”
陈默喉结滚动了一下。铺子是他父亲陈守业半年前突然中风倒下后,硬塞到他手里的。他对这些纸糊的玩意儿毫无兴趣,甚至有些厌恶。可父亲躺在医院,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他,含糊不清却异常用力地重复那三条祖训,像用刀刻进他脑子里。午夜后不接单,红色纸人不做,客人背影不能看。
拍门声变成了用身体撞击的闷响,女人的哭喊凄厉起来,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,显得格外瘆人。“开开门啊!我加钱!十倍!一百倍!你要多少钱都行!救救我女儿!”
钱。这个字眼像一根针,扎破了陈默心里那点犹豫的薄膜。父亲倒下的突然,医药费像个无底洞,纸扎铺生意清淡,他白天在货运站扛包,晚上来看店,也不过勉强维持。一百倍?他几乎能听见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嗡嗡声。
去他妈的祖训。
他霍然起身,腿撞在桌角上,生疼。几步跨到门边,哗啦一声,奋力将卷帘门向上推起。
冷风裹着一个女人撞了进来。
女人很瘦,穿着一件过时的、浆洗得发硬的暗红色格子外套,头发凌乱地贴在煞白的脸上,眼睛红肿,嘴唇不住哆嗦。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布包,看形状,里面是个不大的相框。
“老板,老板,救救我女儿,她不行了,一定要这个,马上要……” 女人语无伦次,伸手就往怀里掏,摸出一个鼓囊囊的旧手帕包,抖抖索索地打开,里面是一叠皱巴巴、但面额不小的钞票,她看也不看,全数塞到陈默手里,“钱,钱你先拿着,不够我再给,求你,快!”
钞票还带着女人的体温,湿漉漉的,不知是汗还是泪。陈默捏着那叠钱,厚度让他心跳漏了一拍。“你要做什么?”
“纸人!一个纸人!给我女儿路上做伴的!” 女人急切地说,把怀里的布包往柜台上一放,手忙脚乱地去解那缠紧的布条,“样子,样子在这里,照这个做,一模一样,一定要一模一样!”
布条散开,露出一个廉价的塑料相框。相框玻璃有些脏了,但里面的照片清晰得刺眼。
只一眼,陈默浑身的血似乎瞬间冻住,又轰然倒涌回心脏,撞得他眼前发黑,耳畔轰鸣。
照片上,是他的母亲。温秀珍。穿着她最喜欢的那件藏蓝色带暗纹的夹袄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嘴角含着一点他熟悉的、略带拘谨的笑意。背景是他们老家院子里那棵老槐树,树下的小板凳还在。母亲去世刚满三天,遗体还在殡仪馆的冰柜里躺着,等待选好的日子火化。
这照片,是他亲手放进母亲棺材(后来因故未用)里的陪葬品之一。怎么会在这个陌生女人手里?
“你……你这照片哪儿来的?” 陈默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嘶哑,像砂纸磨过木头。
女人却像没听见,只顾盯着照片,眼神发直,喃喃道:“对,对,就是她,和我女儿年纪差不多,作伴正好,正好……老板,你快做啊!要红色的,衣服要鲜红鲜红的纸!我女儿喜欢红色!”
祖训第二条:红色纸人不做。
陈默死死盯着照片上母亲的脸,又猛地抬头看眼前这个疯癫的女人。她是谁?为什么有母亲的照片?要一个红色纸人给死去的女儿作伴?还要照着母亲的样子做?
无数的疑问和寒意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,把他罩住。他想拒绝,想把这女人连同那诡异的照片一起赶出去,可手里那叠沉甸甸的钞票,医院催缴费用的通知单,父亲瘫痪在床的身影……无数画面在他脑子里搅成一团。
女人的催促变成了哀求,又变成了尖锐的哭嚎,在寂静的铺子里格外刺耳。她身上那股说不清的、混合着廉价肥皂和某种淡淡腐朽气息的味道,一个劲往陈默鼻子里钻。
“……好。” 这个字从他牙缝里挤出来,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,“等着。”
他转身,几乎是踉跄着冲向后院与铺子相连的那扇小门。父亲中风后,行动不便,却坚持要住在这铺子后头隔出的小间里,白天还常让人把他推到后院,守着那些竹篾、彩纸、糨糊,说是“看着才安心”。陈默只当他老糊涂了。
后院比前铺更暗,只有屋檐下一盏瓦数低得可怜的小灯泡,勉强照出一小片昏黄的光晕。空气里的甜腥气更浓了,还混杂着潮湿的泥土和旧木头的味道。墙角堆着成捆的竹篾、各色彩纸,还有一些半成品。父亲陈守业果然坐在那把他惯常坐的旧藤椅上,背对着这边,面对着工作台。工作台上,似乎立着一个已经糊好大半的纸人,看身形,是个女人。
“爸。” 陈默叫了一声,声音发紧,“前面来个急单,要个红色纸人,样子……样子有点怪。得您来,我做不了精细的。”
陈守业没有回头,也没有应声,只是那佝偻的背影似乎更僵硬了些。昏暗中,他花白的头发梳得齐整,穿着那件浆洗得发白的深灰色对襟褂子,一动不动,像一尊沉默的泥塑。
陈默等了几秒,心里那根弦越绷越紧。前头那女人压抑的、断续的抽泣声隐约传来,像细针在扎他的神经。他忍不住,朝工作台走去。
“爸,你看这……” 他走到父亲侧后方,目光下意识地先落在了工作台那个纸人上。
那纸人果然是个女形,骨架已经扎好,身体部分糊了白纸,尚未上色。但吸引陈默目光的,是纸人旁边散落的材料——不是通常用的那种鲜艳的彩纸,而是一种奇异的、质地更厚、颜色更沉暗的红色纸张。那红色,红得不正,在昏黄灯光下隐隐发黑,像凝固的血,又像陈年的朱砂,透着一股子不祥。旁边的小碟里,调好的颜料也是那种令人不安的暗红色。
而纸人尚未描绘五官的脸部空白处,旁边摊开着一张旧照片,似乎是要临摹的样貌。陈默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那照片上——
大脑“嗡”的一声,彻底空白。
照片上,是一个年轻女孩,梳着两条麻花辫,笑容羞涩。而这张脸,竟然和他刚刚在前铺看到的、那个疯女人有六七分相似!尤其是那双眼睛!
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猛地窜起,瞬间爬满全身。陈默猛地转向藤椅上的父亲:“爸!这照片哪来的?这纸人给谁做的?!”
藤椅上的陈守业,依然毫无反应。
陈默急了,也顾不上许多,伸手就去扳父亲的肩膀。入手的感觉异常沉重和僵硬,不似活人。他用力将藤椅转了过来。
陈守业的脸露在昏暗的光线下。双眼圆睁着,直勾勾地看着前方,瞳孔扩散,毫无神采。脸色是一种蜡纸般的僵黄,嘴巴微张,嘴角甚至有一点可疑的干涸痕迹。他保持着坐姿,双手还虚虚地搭在膝盖上,那姿势,根本不像一个活人能长时间维持的。
父亲……什么时候?
巨大的惊恐扼住了陈默的喉咙,他发不出声音,只能踉跄着后退,脊背狠狠撞在冰冷潮湿的砖墙上。而就在这时——
工作台边,那个尚未完工的、惨白脸孔的纸人,忽然极其轻微地,动了一下。
不是风吹。院里一丝风都没有。
陈默瞪大眼睛,死死盯着那纸人。他看到纸人用暗红色厚纸粗略糊出的手臂,极其缓慢地,抬了起来,指向了他的身后——也就是通往前铺的那扇小门方向。
然后,那空白的脸部,似乎有一道极其细微的褶皱牵动了一下,像是在做一个“噤声”的表情。
紧接着,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。
工作台下方的阴影里,似乎还靠着另一个纸人。那个纸人似乎完工了大半,而且是……红色的。
那红色,正是刚才看到的那种沉暗、不祥的暗红。纸人穿着纸糊的、样式古老的红色衣裙,头上甚至簪着纸花。它的脸是描画好的,柳叶眉,樱桃口,脸颊两团夸张的腮红,眼睛点得漆黑,直勾勾地“看”着前方。
而那张描画出来的、带着诡异笑意的脸……陈默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,他认出来了,那是他奶奶。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的奶奶。他甚至记得奶奶遗像上,就是类似的装扮和神情!
这个红色纸人,是什么时候扎的?父亲扎的?为什么要扎奶奶样子的红色纸人?!祖训明明禁止做红色纸人!
极度的恐惧让他几乎瘫软,他想逃,双腿却像灌了铅,钉在原地。他的目光无法控制地,再次移到藤椅上父亲那僵硬的尸体,又移到工作台边那个指向门口的惨白纸人,最后,死死定格在那个暗红色的、奶奶样貌的纸人身上。
时间仿佛凝固了。每一秒都被拉长,挤满无声的尖叫。
就在这片死寂的、令人疯狂的僵持中,前铺,突然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。
不是那个疯女人的。那脚步很轻,很慢,一步一步,走向通往后院的这扇小门。
陈默的心脏狂跳,几乎要撞碎胸骨。他看向小门,老旧的门板下方缝隙里,隐约可见一点移动的阴影。
门把手,轻轻转动了一下。
吱呀——
门被推开了一条缝。
首先探进来的,是一只脚,穿着黑色的、老式布鞋。然后,是暗红色格子外套的衣角。
是那个女人。她进来了。
她没有看瘫在墙角的陈默,也没有看藤椅上姿势诡异的陈守业。她的目光,直直地落在了工作台边,那个暗红色的、奶奶样貌的纸人身上。
她脸上那种疯癫的焦急和悲伤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、混合着贪婪、渴望和某种解脱的神情。她慢慢走过去,伸出手,颤抖着,想要去触摸那个红色纸人。
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碰到纸人红色衣裙的刹那——
那个暗红色的纸人,猛地转过了头!
不是竹篾骨架转动该有的生硬,而是一种极其流畅、近乎活人般的扭动。描画得漆黑的眼珠,精准地“看”向了陈默。
然后,纸人那用鲜艳红色描画出来的、弯弯的嘴唇,开合了一下。
一个声音,从那纸糊的胸腔里传了出来。那声音干涩、沙哑,像是很久很久没有说过话,又像是硬从纸缝里挤出来的,带着一股陈年灰尘和糨糊的气味。
但陈默听得清清楚楚。
那声音,是他母亲温秀珍的声音。
一个字,一个字,轻轻地说:
“孩子,你回来啦。”
轰——!
陈默的世界,在这一瞬间彻底崩塌、粉碎。
他张大了嘴,却吸不进一丝空气。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、扭曲——父亲僵直的尸体,女人伸向纸人的手,惨白纸人指向门口的臂膀,还有那个转过头、用母亲声音说话的暗红色纸人……所有的色彩、形状、声音,都搅合成一团粘稠、黑暗、充满恶意的漩涡,要将他彻底吞没。
最后的意识里,他仿佛看见,那个暗红色的纸人,对他缓缓地,扯动了一下嘴角,露出一个无比僵硬、却意味深长的“笑容”。
然后,无边无际的冰冷黑暗涌了上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