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风轻轻吹过演武场,卷起地上零星的灰烬,四周静得可怕,仿佛连时间都停了下来。
牧燃还坐在原地,一动不动。他的手掌紧紧贴在胸口那块冰冷的铁片上,指缝间干涸的血迹裂成一道道暗红的纹路。他闭着眼,呼吸很轻,几乎听不见。可体内的灰星脉却像是活了过来,顺着脊椎缓缓往上爬——不是疼,也不是烫,而是一种说不出的沉重感,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拉他,从灰晶深处,一根看不见的丝线正一点点将他往外拽。
他想起白襄临走前说的话。
每一次凝实,都是在燃烧你自己。
他没放在心上。
现在他只想知道,那根灰丝的尽头,到底通向哪里。
意识慢慢沉下去,穿过一层又一层的灰雾,沿着灰晶脊柱的脉络,往最深处探去。越靠近,那种震动就越清晰,像有人在回应他,又像是一声极轻的呼唤。他咬紧牙关,忽然间,体内猛地炸开一股力量!
灰色的气息失控般喷涌而出,瞬间撕裂了左臂的皮肤。肌肉、筋络、骨头,在短短几息之间化作沙粒般的灰质,随风飘散。他猛地睁开眼,左半边身体已经没了知觉,整条左腿连同腰侧都变成了灰白色,松松散散的,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。
可他顾不上这些。
右眼里,突然浮现出无数破碎的光片,像镜子碎了一地,每一块都映着不同的画面:雪原、神坛、锁链、火焰……还有她。
牧澄。
她被钉在高高的祭台上,四肢张开,身上没有穿衣服,只有金色的纹路从心脏蔓延出来,像树根一样扎进她的皮肤里。十几个模糊的人影围着她,伸手从她身体里抽出一条条发光的丝线。那些丝线一离开她的身体就变成光流,升到空中,汇入一个旋转的星环。
她的嘴唇在动。
哥……
声音没有传进耳朵,而是直接撞进脑海里,带着哭腔,微弱得几乎听不清,却又尖锐得让他心口发颤。
牧燃喉咙一紧,右手下意识地抬起来,想抓住什么。可指尖刚伸出去,整条手臂竟毫无阻碍地穿进了最近的一块光片里。
就像插进了水里。
手腕以下瞬间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怪的感觉——冰冷、湿润,像是手指泡在逆流的冰河中。他甚至能感觉到水流缓缓滑过指尖,缓慢而沉重,向上奔涌。
他没有抽手。
反而向前倾身,肩膀也探了进去。
灰化开始加快。左肩的灰质迅速往右颈蔓延,皮肤裂开细小的纹路,灰粉簌簌掉落。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力正在一点点流失,可他不在乎。眼前的画面越来越清楚,神坛底部的铭文渐渐浮现——
“溯洄支流引渠阵”。
五个字刻在石基上,笔画扭曲如蛇,透着一股腐朽的气息。更让他心头一震的是,那阵法的节奏,竟然和牧澄的心跳完全同步。一下,一下,像是被人操控的鼓点。
她不是自愿的。
她是被当成容器,一点一点被抽干,用来喂养天上的那个存在。
“哥……别来……求你……”
她的声音再次响起,这一次,带着绝望的颤抖。
牧燃的眼眶裂开了,鲜血顺着脸颊滑下。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哭,只觉得胸口压着一块烧红的铁,又热又重,几乎喘不过气。他用力把手臂往里推,想看得更清楚些,想确认她还活着,还想找到一丝救她的可能。
就在指尖碰到神坛边缘的那一刻,大量陌生的信息突然涌入脑海。
祭祀的流程、能量的路线、星轨偏移的时间……还有无数张脸,全是曾经站上神坛的人——男人、女人、老人、孩子,每一个最后都被抽成干尸,扔进深渊。他们的记忆碎片像洪水一样冲击着他的意识。
他狠狠咬破舌尖,嘴里顿时弥漫开血腥味。
不能乱。
不能忘记自己是谁。
他拼命集中残存的灰界之力,把所有能量护住头部,筑起一道屏障,挡住那些外来记忆的侵袭。可灰化已经爬到了脖子,右边的脸开始发麻,眼皮越来越沉,快要睁不开了。
他只剩一只眼睛还能看见。
那只眼里,全是牧澄流泪的脸。
画面开始晃动,光片一块接一块熄灭。他想再抓一块,手指却已经抬不起来了。右臂卡在裂缝里,拔不出来,也缩不回去。灰质从肩膀一路爬上脖子,逼近下巴,再往上,就是喉咙。
一旦灰过了喉咙,他就彻底消失了。
可他还在撑着。
哪怕意识已经开始模糊,哪怕全身只剩下小小一块肉还没化掉,他依然死死盯着那张脸,记下她眼角的泪痕,记下她嘴唇开合的样子,记下她每一次微弱的呼吸。
突然,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。
不是牧澄。
是一个苍老、沙哑、从未听过的声音:
“你又来了。”
话音落下的瞬间,灰化骤然加速。整条右臂猛地从裂缝中弹出,皮肉瞬间化为飞灰,肩膀、脖子、下巴……全都变成了尘埃。他整个人向后倒去,重重摔在地上,扬起一圈灰雾。
最后一丝意识即将消散时,他听见自己发出了一声嘶吼。
不是因为痛,也不是因为怕。
是恨。
地面轻轻颤了一下。
他倒下的地方,刚好压住了一块碎裂的青砖。砖缝深处,一缕极细的灰丝正缓缓缩回地下,悄无声息地隐没。
他的右眼还睁着。
瞳孔深处,映着最后一块没碎的时光碎片——牧澄抬起头,望向虚空,嘴唇轻轻颤了两下。
然后,画面碎了。
风穿过演武场,卷起地上的灰烬,像一场无人知晓的告别。
牧燃躺在废墟中央,左半身早已化作灰质,右半身只剩薄薄一层血肉覆在骨头上,胸口微微起伏,慢得几乎察觉不到。他的右手仍伸向前方,五指张开,指尖还残留着一丝温热,仿佛刚刚碰到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。
远处钟楼传来三声钟响。
天还没亮。
一根灰白色的细丝从他鼻孔缓缓飘出,悬在空中,轻轻摆动,好像在等下一个呼吸把它带回去。
可他已经很久,没有呼吸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