牧燃的额头还贴在石碑上,身体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知觉了。灰色从指尖一点点爬上来,蔓延到喉咙,连呼吸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。就在他快要彻底消失的时候,那块沉默的石碑突然轻轻震了一下——不是往外震动,而是往里塌陷,像一张张开的嘴,把他最后一丝意识吸了进去。
眼前一黑,又忽然亮起。
他站在一片荒凉的原野上,头顶是倒挂着的河流,水在天上流淌,却一滴也落不下来。远处立着一块孤零零的石碑,和他刚才触碰的那一块一模一样,只是表面布满了裂痕,仿佛被雷电劈过千百次。
一个背影静静地站在碑前。
灰袍破旧不堪,脊柱的位置透出淡淡的晶光,那光芒,竟和他体内的灰晶如出一辙。那人抬起手,毫不犹豫地将掌心贴上了碑面。
就在这时,青年时期的白襄从暗处走了出来,手中握着一杆由星辉凝聚而成的长枪,枪尖直指那人的后心。
“你明知道溯洄不可逆。”白襄的声音比现在冷得多,也更坚定,“一旦开启,就会有人来接替。而你……会彻底消失。”
那人没有回头,只是轻笑了一声:“我不怕消失。我只怕她等不到人。”
话音刚落,他的右臂瞬间炸成灰雾,顺着石碑上的纹路钻入地下。灰雾升腾,在空中凝聚成一条扭曲的河流,缓缓开始倒流。
白襄没有动,也没有出手阻止。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那个背影,直到对方整个人化作点点光斑,消散在那条逆流的河中。
画面碎了。
牧燃猛地回神,发现自己仍站在禁地之中,四周的墙却已不见踪影。只有黑色的河水翻涌不息,石碑依旧矗立,他自己也还保持着触碰石碑的姿势,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幻觉。
可他知道,那不是梦。
那不是过去,而是真正发生过的事。
那个背影……就是三百年前的自己。
“你以为你是第一个?”一道声音响起,不高不低,像是从河底浮上来的。
牧燃转头看去。
岸边站着一个人。
身形和他很像,脸却模糊不清,像是被人用手反复抹过一样。他穿着一件看不出材质的长袍,颜色随着河水不断变化,一会儿黑,一会儿灰。
“你是谁?”牧燃想开口,却发现发不出声音。他只能用意念问。
“我是守门人。”那人说,“也是你没能走完的路。”
“我不是来当守门人的。”牧燃的意识挣扎着,“我要带她回去。”
“她回不去。”守门人语气平静,“她是锚,是这个闭环的核心。每一次你触碰石碑,她就会醒一次。你越靠近她,就越快变成我。”
“那就让我变成你。”牧燃咬紧牙关,“只要她能看见我还在找她。”
守门人沉默了片刻,随后抬手指向河面。
水面荡开涟漪,映出无数个画面。
有的他在雪夜里艰难爬行,身后拖着长长的血迹;有的他跪在石碑前,双手被烧得只剩骨头;还有一个画面,是他十年前的模样,怀里抱着一个散发着微光的女孩,正拼尽全力把她推出裂缝……
每一个“他”都在做同一件事——走向石碑。
他们失败了,却没有停下。
“他们不是失败者。”守门人低声说,“他们是燃料,是照亮前路的火把。你也不是例外。”
牧燃看着那些画面,忽然发现了一件事。
每一个“他”在彻底消散之前,都会回头看一眼。
不是看石碑,也不是看天,而是望向同一个方向。
那是牧澄沉睡的地方。
“所以……我不是为了成功才来的?”牧燃喃喃道。
“你是为了让她相信,还有人在找她。”守门人点头,“这才是闭环的意义。不是束缚,而是希望。”
牧燃闭上眼。
他想起妹妹小时候总爱抓着他的手,笑着说:“哥哥的手最暖了。”后来她被带走那天,还在笑,说:“等我长大就回来陪你。”
原来她一直在等。
不是等他救她出去。
而是等他一次次出现,告诉她:我还活着。
“那你呢?”牧燃睁开眼,“你也是从前的我?”
守门人没说话,只是抬起手,缓缓掀开了兜帽。
那张脸,七分像他,三分陌生。眉骨更高,眼角微微下垂,嘴角有一道陈年的伤疤。
“我是第一百零三次轮回留下的残影。”他说,“当我意识到自己只是守门人时,我就不再是‘牧燃’了。我只是‘洄’。”
牧燃心头一震。
原来这根本不是什么神秘的存在。
这是他自己留下的影子。
每一代失败的他,都会成为下一个守门人,继续等待下一个“牧燃”的到来。
“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?”牧燃问。
“因为这一次不一样。”守门人望着他,“你吸收了星辉,逆转了灰术,甚至让石碑回应你。你不是来完成闭环的——你是来打破它的。”
话音未落,河水突然暴涨。
黑色的水流冲天而起,不再是倒流,而是逆卷而上,像一条巨蟒撕裂空间。禁地的穹顶轰然崩塌,碎石坠入河中,瞬间消失不见。
角落里的白襄也被气浪掀到了墙边。他想动,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。
一道水舌猛地卷住他的腰,将他拖向河心。
“等等!”牧燃想要冲过去,可身体根本不听使唤。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白襄被黑水吞没,顺着逆流消失在虚空裂缝之中。
“他不该在这里。”守门人淡淡地说,“他是观测者,不是参与者。溯洄不会容纳外来的意志。”
“可他是我唯一的朋友。”牧燃终于挤出了声音。
“所以他会被送回起点。”守门人望着河面,“也许下一世,他会做出不同的选择。”
河水还在上涨。
整个空间开始扭曲,地面裂开,露出下方无尽的黑暗。石碑微微颤动,碑文一个个熄灭,只剩下最后一行还亮着:
“唯有烬者可承碑,唯有情者可破环。”
牧燃低头看向自己的手。
那只手已经完全灰化,看不出血肉,却依然紧紧贴在石碑上。
“如果我走了,谁来守她?”他问。
“没有人需要守她。”守门人说,“她守的是所有人。而你要做的,不是留下,是前进。”
“怎么进?”
“顺着河走。”守门人指向那暴涨的溯洄之河,“它会带你去她醒来的那一刻。但你要记住,每走一步,你就离‘人’更远一分。等到终点,你可能连名字都不记得了。”
牧燃笑了。
“我早就忘了名字有什么用了。”
话音未落,一股巨力从背后袭来。
不是攻击,而是推动。
他的身体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起,脱离了石碑,沿着某条看不见的支流倒推而出。四周的空间像布帛一样被撕开,他又看到了那些熟悉的场景——烬侯府的走廊、灰术室的门、他住过的房间……
一切都在倒退。
他感觉自己像一片叶子,被水流裹挟着,无法停留。
最后,他看见了那扇窗。
那扇他每天醒来都要看一眼的窗。
窗外星光微闪,桌角放着一份卷起的文书,边缘已经开始泛红,像是被火烤过。
他的意识快要撑不住了。
可就在彻底沉睡前,他听见守门人的声音,轻轻落在耳边:
“别回头。”
他的手指抽搐了一下。
指尖离桌面,只剩三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