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抬起脚,往前走了一步。
指尖快要碰到那扇门的时候,门突然轻轻抖了一下。不是风吹的,是它自己在颤,好像有什么东西正从里面往外推。门缝里透出的光开始扭曲,原本温暖的黄色慢慢变成了青白,像快熄灭的炭火,只剩下一点点余温。
他停下了。
胸口那封信还在发烫,贴着皮肤的地方已经变得焦黑。他没有把手拿开,也没有继续向前,反而把额头更用力地压在信上。妹妹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,很轻,可这一次,她没叫“哥”,而是问:“你答应过我的,要带我走。”
他说过。
他也记得。
那时候她才十岁,躺在破屋里的草堆上,咳得脸色发紫。他紧紧握着她的手,说只要找到药,就能治好她。她说不用治,只想回家。他说好,等天亮就带她走。
可天没亮,灰龙来了,掀翻了屋子,把她抓走了。
现在这扇门却说她是家,说屋里还暖和,让他进来歇一歇——可她从来不会劝他停下。
她只会说:哥,再远我也跟着你。
他慢慢放下手,往后退了半步。动作牵动伤口,肩头的灰烬簌簌掉落,露出底下暗红交错的筋脉。他不在乎疼,只死死盯着那扇门。
“你说你是她……”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磨铁,“那你该知道,那天晚上,我背你去山外找大夫,摔进沟里,你咬着我的耳朵不让我睡过去。你说什么?”
门没回应。
风也静止了。
“你说——别闭眼,闭眼就再也见不到我了。”
话音落下,门缝里的光猛地一缩,像被人掐住了脖子。紧接着,一声尖啸从门内炸开,不像人,也不像野兽,倒像是无数玻璃同时碎裂。
他趁机后退,单膝跪地,右手撑住河床。左臂早就没了,右腿只剩半截连着皮肉,但他还能动。哪怕只能爬,也不能站在这里听它假装是她。
正想挪动身子,脚下地面突然裂开。
不是小缝,是整条河床从中劈开,像被巨斧砍过。幽蓝的河水逆流而上,在空中凝成两道光柱。接着,两块石碑缓缓升起。
一块刻着“往”,另一块刻着“来”。
左边的碑上浮现画面:三百年前,一个人站在祭坛中央,全身燃起灰色火焰,火冲上天,化作一条倒流的河。那个背影他太熟悉——是他父亲,牧焚。
右边的碑则显出神坛深处,妹妹被锁在星链中间,身上插满管子,脸上没有表情。她的眼珠缓缓转动,看向这边,嘴唇微动,却没有声音。
“选一个活。”
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,低沉冰冷,却又像水流一样有节奏。
“往者焚身以启河,来者献魂以续流。”
“救她,你就得死在这条河里,成为下一个守门人。”
“救他,你可以回头重来,改写一切。”
“但只能有一个存在。”
牧燃抬头,看见河面上浮出一道人影。
不高,不壮,穿着和他一样的粗布灰袍,脸上蒙着纱,只露出一双眼睛。那眼神他认得——那是他在深渊底层挣扎百年后的模样,疲惫、枯槁、毫无生气。
“你也试过。”他对那人说。
影子没点头,也没摇头,只是抬起手,指向两座石碑。“每一次逆流,都会留下一个我。你若回头,就成了新的守门人。你若前进,就得接受结局。”
“我不接受。”
他撑着地面站起来,动作缓慢,却异常坚定。每动一下,身体就掉下一块灰烬,但他没有停。走到两碑之间,他低头看着胸口那封早已碳化的信。
“你们用她的声音骗我……那就别怪我,烧了这整条河。”
话还没说完,他猛然撕开胸膛。
没有血喷出来,只有灰晶和星光交织的核心暴露在外,像一颗跳动的残阳。那里本该是心脏的位置,如今已被烬灰改造得不像人类。灰晶的脉络在他体内蔓延,此刻剧烈震颤,发出细微的爆响。
“你疯了。”影子第一次开口,语气竟有些震惊。
“我没疯。”他喘着气,双手缓缓抬起,“我只是不想再被别人选择。”
左边碑中的牧焚还在燃烧,火焰映在他脸上。右边碑里的牧澄依旧安静,但她指尖轻轻抽动了一下,仿佛在回应他。
他知道她们都是真的。
也知道不能只救一个。
他猛地张开双臂,左手狠狠插入左碑。刹那间,三百年前的火焰顺着他的手臂烧上来,穿透皮肉,直入骨髓。右手同时扎进右碑,指尖触到妹妹滴血的手,一股巨大的吸力立刻传来,要把他整个人拖进去。
两股力量拉扯着他,几乎将他撕成两半。
河水冲上天空,化作无数利刃环绕周身,割开他残破的身体。空间开始扭曲,记忆不断闪回:灰龙自爆的瞬间、妹妹被抓走的夜晚、白襄站在高台上望着他的眼神……所有过往都被抽出,变成刺向他的刀。
“无人能逃闭环!”影子怒吼,身形暴涨,化作千丈巨人立于河心,双臂展开,想要合拢整个时空。
牧燃咬紧牙关,任刀雨割身,任回忆穿心。
他不再躲,也不再挡。
反而把最后的力量注入双臂,让灰晶核心彻底爆发。灰焰从他体内喷涌而出,顺着两碑逆冲而上。星辉也在这一刻反向奔流,不再是压制他的工具,而是被他强行牵引,与灰焰交融成一道前所未有的光流。
三股力量在碑顶交汇。
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。
然后——
轰!
石碑炸碎,碎片还没落地就化为飞灰。整条溯洄河倒卷冲天,河水断裂成无数段悬在空中,每一滴水里都映出不同的画面:有他小时候背着妹妹走过雪地,有牧焚在祭坛上回头看他一眼,也有牧澄在神坛上睁开眼,嘴角微微扬起。
影子发出一声哀鸣,身体寸寸崩解,像沙塔遇潮。临消失前,他嘴唇轻颤,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:
“……终于……有人……没回头。”
牧燃悬浮在虚空中央,双手仍插在破碎的碑基中,身体早已不成样子。皮肤全毁,骨骼泛着灰白,唯有心口那团交织的光还在跳动。
他听见无数个自己在耳边低语。
有十岁的,有二十岁的,有倒在灰龙爪下的,有被星辉贯穿胸膛的,还有那个曾在禁地说“我不是逃”的自己。
他们都在说同一句话:
“该你了。”
他睁开仅剩的右眼,望向崩塌的尽头。
那里没有门,也没有光。
只有一片正在瓦解的黑暗,和一条尚未命名的路。
他动了动手指。
指尖划过空气,留下一道燃烧的痕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