石床上的划痕还很新,边缘微微发黑,像是被火烧过一样。牧燃的手指轻轻从那道痕迹上收回,掌心裂开的地方渗出一些灰烬,悄无声息地落在床板上,轻得像呼吸。
他慢慢坐起来,动作很慢,生怕牵动伤口。左腿断了,裹着粗糙的布条,药膏带来的凉意根本压不住骨头深处传来的疼痛;右臂已经半边变成了灰色,手指僵硬,抬一下都发出“咯吱”的声音,像是沙子在摩擦。
屋子里还是老样子:石床、油灯、墙上那幅斑驳的地图。可他知道,自己不能再躺下去了。
白襄没有再出现,也没派人来看他。试炼的消息是杂役送来的——矿洞口敲了三下钟,所有新人必须到场。那人站在门口说了一句就走了,连头都没回。
牧燃扶着床沿站起来,拄着一根从床脚掰下来的断骨当拐杖。那原本是灰晶凝成的支架,昨夜他拼尽全力从身体里抽出来,现在卡进石缝,成了支撑他的唯一依靠。
走出屋子时,天刚蒙蒙亮。
广场上的封印纹路泛着幽幽的光,六根巨柱顶端的灰火还在燃烧。风吹过来,火苗歪斜,映在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。他拖着伤残的身体往前走,身后留下一条混着血和灰的湿痕,就像一个从泥潭里爬出来的人。
试炼场设在山腰的矿洞前。三十个弟子三三两两地站着,大多穿着完整的星纹袍,手里拿着法器或武器。看到牧燃走来,说话声渐渐小了,有人冷笑,有人别过脸去。
李霄站在最前面,衣袍上绣着星焰纹,袖口镶着金线。他回头瞥了一眼,目光落在牧燃身上,嘴角一扬:“这不是昨晚被人拖回来的废物吗?也配来争矿脉?”
没人接话。
牧燃没停下,也没抬头。他走到角落站定,把拐杖插进地缝,稳住身子。
钟声第三次响起。
执事长老站在高台上宣布规则:灰晶矿脉深处有天然结界,只有能引动灰星共鸣的人才能打破岩层,取出原晶。三个时辰内,谁带出的灰晶最多,谁就是优等弟子,可以进入府中核心修行。
话音刚落,大家就争先恐后地冲向矿洞。
唯独牧燃没动。
他在等体内的波动平息。灰晶和星辉还在打架,每一次跳动都疼得像有两股绳子在血管里绞紧。他闭上眼,脑海里浮现出妹妹信里的字——“归零重启”。不是回去,而是重来。她不要他死,而是要他活着,把她救出来。
他睁开眼,蹲下身,抓起一把散落在地的灰烬。
那是别人战斗后留下的废料,混着碎石和焦土。普通人躲都来不及,怕沾晦气。但对他来说,这是活下去的希望。
灰烬顺着指缝流进掌心的裂口,刺痛让他咬紧牙关。疼才清醒。他另一只手按在地上,试着引导体内残存的灰晶产生共鸣。一股微弱的震颤从胸口扩散开来,像心跳,又像某种更深的东西正在苏醒。
地面开始轻微震动。
其他人早就冲进矿洞,有的用符咒炸石头,有的拿刀劈墙,忙得不可开交。可岩层太硬,结界没破,谁也没挖出一块完整的灰晶。
牧燃缓缓站起身,举起双手。
四周的灰烬突然飘了起来,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拢在一起。碎晶悬浮在空中,和灰烬融合,迅速成型。一个三米高的巨人出现在他面前,全身由灰晶拼成,关节缠着暗色脉络,双眼燃起幽蓝的光。
有人回头看见这一幕,吓得惊叫出声。
巨人迈步向前,每一步都让地面裂开一点。它走到矿壁前,举起巨掌,狠狠拍下!
轰!
整座山都晃了一下。岩石崩裂,露出深不见底的裂缝,里面闪烁着密密麻麻的灰光。一声低沉的龙吟从地底传来,悠长压抑,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沉睡中醒来。
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,呆住了。
李霄脸色大变,猛地转身,指着牧燃怒吼:“你竟敢用灰术污染矿脉?这种邪法,你也敢用?你一个拾灰者,凭什么掌控?”
牧燃没理他。
他死死维持着巨人的形态,额头青筋暴起,左眼的灰瞳滚烫,几乎要烧起来。他知道这招撑不了多久,灰晶消耗太快,身体已经开始一块块剥落。
但他不在乎。
就在巨人准备第二次拍击时,矿脉深处忽然涌出一股反震之力。灰晶巨人的胸口炸开,碎片四溅。
其中一块飞射而出,直奔李霄的脸。
他抬手挡了一下,还是被划破了脸颊。鲜血滴落,落地时竟然泛起淡淡的星辉。
他愣住了,低头看着自己的血,又猛地抬头盯住牧燃:“你……你在我的血里掺了星尘?竟敢玷污星体之脉!”
牧燃终于开口,声音沙哑:“我没碰你。”
李霄不信,咬牙切齿:“一定是你刚才那招惹的祸!你根本不是来试炼的,你是来毁矿的!”
说完,他抬手打出一道星符,直冲牧燃胸口。
牧燃来不及躲,只能侧身硬接。符箓炸开,把他掀翻在地,拐杖飞出去好几丈远。他趴在地上,咳出一口带着灰渣的血,右手却还拼命伸向灰晶巨人的方向。
巨人只剩半边身子,却仍抬起残臂,挡在他前面。
李霄正要再出手,高台上突然传来一声冷喝:“够了!”
执事长老跃下高台,脸色阴沉:“试炼还没结束,你们私斗伤人,谁给的胆子?”
李霄收手,咬牙道:“他用了禁忌之术,惊动了矿脉龙息!要是塌方了,整个尘阙都要遭殃!”
长老扫了一眼矿洞裂缝,眉头紧皱。龙吟虽弱了些,地底仍有动静。他看向牧燃,语气严厉:“你叫什么名字?来自哪一阙?”
“牧燃。”他撑着地站起来,扶着断臂,“渊阙。”
“渊阙拾灰者?”长老眼神一凛,“这种身份,怎么进的烬侯府?”
这时,远处传来一道平静的声音:“我带进来的。”
众人回头。
白襄站在广场入口,黑袍未动,神情淡然。
长老皱眉:“少主,此人身上禁痕未清,昨夜溯洄异动你也知情,如今他又在矿脉用不明灰术——你真要保他?”
白襄走近几步,目光在牧燃身上停留片刻,才淡淡开口:“他是我认下的客卿。试炼结果如何,自有评定。现在,先让他退场疗伤。”
长老沉默片刻,终于挥手:“送他去灰舍。其他人继续试炼,今天的事,不准外传。”
两个杂役上前想扶他。
牧燃甩开他们的手,自己捡起拐杖,一步一步朝山下走去。每走一步,都有灰屑从身上飘落,混进风里,悄悄消失。
灰舍在矿谷最深处,是一排低矮的石屋。杂役打开一间房门,推他进去:“你就住这儿,没命令不准出来。”
门被关上了。
屋里只有一张石床、一张矮桌,墙上有个通风口,吹进来带着铁锈味的风。
牧燃靠着墙坐下,喘了口气。左眼还在发热,右臂灰化更严重了,皮肤下能看到晶粒缓慢移动。
他低头看着手掌,缓缓伸手探向床板下方。
指尖碰到一处凸起。
他一怔,用力抠了出来。
是一块灰片,巴掌大,边缘粗糙,上面刻着几个字,笔画很深,像是用指甲生生抠出来的:
“溯洄守门人·洄”
他盯着那行字,还没来得及细看,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剧烈震动。
矿轮停转了。
紧接着,一声龙吟再次从地底响起,比刚才更近、更清晰。
仿佛是从山腹之中,朝着他,直冲而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