灰白色的星辉石贴在掌心,还在微微跳动,像一颗不肯安静下来的心。牧燃闭着眼,手指轻轻一收,把石头压进皮肤里。昨晚白襄来过一趟,没说几句话,可那股沉甸甸的压迫感,到现在都没散。
他知道,从那一刻起,这顶帐篷就再也不是安全的地方了。
他慢慢吐出一口气,指尖顺着经脉滑过去,一丝灰色的细线从指节渗出来,沿着那块残卷碎片的纹路悄悄爬行。这块碎片已经长进血肉里,拔不掉,烧不毁,像是活的一样,每一次蠕动,都往骨头缝里钻得更深一点。
胸口的玉牌贴着皮肤,温温的,像春天的小溪,不再像从前那样冷得刺骨。他靠着这点暖意,小心地引导灰源流向星核。刚一碰上,石头猛地一震,体内的经脉就像被铁钩子来回拉扯,疼得他牙关发紧,额头冒汗。但他不但没松手,反而用力按下去,硬生生把那缕灰丝塞进了核心。
嗡——
一声低鸣从掌心炸开,不是耳朵听见的,而是直接在骨头里震荡。灰烬一下子涌了出来,从五指间飘散,在空中凝成一条不到一尺长的小龙。鳞片是灰烬堆的,爪子是碎渣拼的,可它居然能动!昂起头的时候,还对着帐篷顶无声地吼了一声。
牧燃瞳孔一缩。
这不是他控制的。
灰龙转了个身,绕着他手臂盘了一圈,然后一头扎进左臂的经脉,不见了。皮肤上浮出一道暗灰色的痕迹,像血管,又像裂纹,隐隐跳动着。
成了。
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,掌纹里还残留着没散的灰末。这不是以前那种乱窜失控的灰暴,而是有形状、有灵性、还能护主的东西。可他脸上一点高兴的样子都没有。这种异象,外面那些人肯定察觉到了。
他把星辉石收回内袋,顺手把残卷碎片往深处推了推,藏进肋骨后面的旧伤里。那里早就麻木了,最适合藏东西。刚做完这些,帐外传来脚步声,轻而稳,是巡逻的节奏。
又是白襄。
牧燃靠回墙角,闭眼装睡,呼吸放得很平很慢。帘子掀开时带进一阵风,凉得均匀,不像自然吹来的。那人站在门口,不说话,也不进来,就那么静静站着,好像在数他的呼吸。
数了几息后,帘子落下。
脚步声渐渐远去。
牧燃不动,等了一炷香的时间,才缓缓睁开眼。灰色的瞳孔深处,那条小龙正慢慢地游动,像是在回应什么召唤。
夜深了。
营地安静下来,连哨塔上的守卫都换了班。牧燃躺在铺位上,一只手搭在肚子上,掌心朝天。他在等。他知道,白天那一场对峙绝不会是结束。白襄不会只用一句话警告就算了。
三更天,帐外的气息突然变了。
不是风,也不是人影移动。而是一种被压抑住的呼吸声,一点点靠近,停顿,再往前挪半步。
刀光先到。
一道寒光直刺心口,快得几乎看不见轨迹。牧燃在刀尖离胸口还有三寸的时候睁开了眼。
他没躲。
掌心的灰龙轰地炸出来,化作实体扑过去。灰雾爆开的瞬间,整个帐篷像是被什么东西从里面撑起来,布料鼓了一下,又迅速塌下去。
“嗤!”
利刃划破布的声音响起,紧接着是一声闷哼。黑影急速后退,肩头的衣服已经被撕开一大片,露出下面的皮肤。月光照过去——左肩下面,一块红色的胎记,边缘歪歪扭扭,像被火烧过的痕迹。
牧燃瞳孔猛地一缩。
这个位置,他见过。
小时候练剑,白襄脱了外衣,露出中衣。有一次他摔倒了,白襄伸手扶他,袖子滑下来,他无意中看了一眼。那时候他还笑说,这印记像个焦炭。
现在,这块“焦炭”出现在一个戴着曜阙面具的杀手身上。
灰龙追到帐口,却被一层看不见的屏障挡住,怒吼一声,被迫折返,重新钻进他手臂。地上留下几缕灰烬,其中一点微微闪了闪,浮现出袭击者转身的画面——身形、步伐、肩膀线条,和白襄一模一样。
面具松了。
就在那人退走的一瞬,声音响起,不是从嘴里发出的,而是从空气里挤出来的:
“你比三百年前那个蠢货聪明。”
话音落下,人已经没了影。
牧燃坐在原地,没有追,也没有喊人。他低头看着地上的那撮灰烬,直到它彻底冷却,变成死物。
他知道了。
不是替身,不是分身,就是白襄本人。或者至少,是听他命令的人。昨晚来,不是巡视,是确认他有没有发现。今晚动手,也不是真要杀他,是在试探——试他能不能唤醒星核,试他敢不敢反抗。
答案已经有了。
他慢慢弯腰,捡起那片被撕下的衣角,还带着一点余温。他用指尖捻了捻布料,是烬侯府特制的内衬,染过三次灰浆,夜里不会反光。普通人看不出来,但他曾在最底层摸爬滚打多年,认得这种布。
他把布角塞进靴筒,顺手抓了把灰烬,搓在指间,看似擦掉痕迹,其实悄悄留下了一点线索。这灰里掺了他的一滴血,只要那个人再靠近十步之内,灰就会发热提醒他。
天快亮了,营地开始热闹起来。
有人生火,有人收帐篷。牧燃走出帐子,一眼就看见白襄站在空地上,正在听弟子汇报路线。晨光照在他肩上,衣服整整齐齐,看不出昨晚有任何异常。
但牧燃注意到了。
他左肩的动作比平时慢了半拍,抬手时,手指不经意地碰了一下肩胛骨下方——正是那块胎记的位置。
两人目光撞上。
空气仿佛一下子凝住了。
白襄没说话,眼神却变了,不再是昨天那种冰冷的警告,而是……一种被人看穿后的警惕。
牧燃没避开视线,反而走上前几步,在擦肩而过的瞬间,低声说:“你昨晚走得急,衣服都没穿好。”
白襄脚步一顿。
没回头,也没反驳。
只有袖子里的星辉微微一闪,像是藏不住的情绪波动。
牧燃回到帐篷,从靴筒取出布角,用灰丝一层层裹住,然后蹲下身,撬开一块地砖,把它埋了进去。灰丝缠住砖缝,像活了一样,静静潜伏着,等着将来某个人踩上去。
他站起来,拍了拍手。
从今天起,他不会再信白襄说的任何一句话。那个曾经为他挡罚、陪他在雪夜里练剑到昏倒的人,早就不见了。现在的白襄,是曜阙的眼睛,是神明的刀,是专门来断他前路的存在。
风吹进帘子,掀起一角衣摆。
他站在原地,左手慢慢握紧。掌心传来细微的震动,灰龙在经脉里游走,仿佛随时准备冲出去。
远处钟声响起,集合的号令传遍营地。白襄已经开始清点人数,准备出发去所谓的“安全区”。牧燃走出帐篷,抬头看向天空。
乌云压得很低,沉沉地盖下来。
他迈步走向队伍,步伐平稳。没人知道,他的身体里有一条灰龙睁着眼,死死盯着前方那个背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