灰林边的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,脚下的湿泥慢慢变干,裂开一道道细纹。牧燃站在小径拐角,鞋尖离那块奇怪的石头只差半寸,却再也没往前走一步,也没有回头去看白襄。
他掌心的结晶突然发烫,像是被什么东西唤醒了。
白襄的手还搭在剑上,袖口随着呼吸轻轻颤动。他没动,也没说话,可那把剑刚收回剑鞘,裂痕处就隐隐泛出微光。
“你肩上的印记,”牧燃终于开口,声音不大,却像冰水里扔进一块烧红的铁,冷得刺耳,“和张恒的一模一样。”
白襄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。
“你以为我没看见?”牧燃抬起左手,指尖划过掌心,皮肤上浮现出一道极细的灰线,转眼就钻进了血脉,“昨晚那个蒙面人,左肩破了个口子,胎记露出来的时候,我就认出来了。而你——今早擦剑,第三次碰到那道裂痕时,手指压得太重,像是在压着什么要冲出来的东西。”
他顿了顿,灰眸望着天边残云:“所以我在想,你是刚好长得像执法长老?还是……你们根本就是同一个人,分成的两具身体?”
白襄缓缓松开剑柄,左手垂下,指尖轻轻碰了碰地上的一缕灰烬。那原本无色的灰,竟在他触碰后泛起一丝星点般的亮光。
“你不该碰那些记忆投影。”他低声说,“更不该让张恒看到澄的样子。”
“那是我妹妹。”牧燃冷笑,“不是祭品,也不是容器。她是活生生的人,不是你们维持天道运转的零件。”
“可她已经是了。”白襄抬起头,第一次直视他的眼睛,“从她被选为神女那一刻起,她的命就不属于她自己了。而你——每次用烬灰的力量,都在加快她和神坛融合的速度。你以为你在救她?其实你是在把她往更深的地方推。”
牧燃喉咙一紧,体内的灰星脉猛地抽痛,左臂外侧瞬间爬满蛛网般的灰纹,一直蔓延到肩胛。
“那你呢?”他死死盯着白襄,“你是来阻止我的?还是来引导我的?昨晚张恒要抓我,你拦住了他。可你拦的理由是‘众神要的容器’——你说这话的时候,到底是在护我,还是在提醒他别动属于神明的东西?”
白襄沉默了一会儿,忽然伸手解开外袍领口,往下拉了一寸。
那里有一道扭曲的印记,像倒着旋转的河流,边缘闪着淡淡的银光。
“这是‘洄’的烙印。”他说,“不是胎记,是契约。我生下来就有。我的血、我的修为,甚至每一次呼吸,都受它控制。我不是自愿当监测者的,就像你也不是自愿成为拾灰者一样。”
牧燃看着那道印记,忽然笑了:“所以你现在告诉我,你也身不由己?那你这些年陪我闯废墟、替我挡追兵、在我快死时喂我丹药……这些都不是因为你是我的朋友,而是因为你被这烙印绑着,必须等到某一天,亲手杀了我?”
“我不是来杀你的。”白襄慢慢系好衣领,动作很轻,“我是来确认你有没有真正觉醒。如果你只是个普通的拾灰者,哪怕用了禁术,我也不会动手。但你昨晚展现的记忆投影——那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。那是守门人才有的能力,是溯洄意志的共鸣。”
“所以你就试探我?用分身创造袭击?”
“那是例行检测。”白襄语气平静,“每一个接近觉醒的存在,都要经历三次试炼。你昨晚面对的是第一关。后面还有两次,一次比一次狠。”
“那你现在站在这里,是第几次?”牧燃一步步走近,灰纹已经爬满了整条左臂,“是第四次?还是……你已经等不及要亲自动手了?”
白襄终于抬手,星辉剑再次出鞘。
这一次,剑尖直指牧燃的心口,停在他胸口前半寸。
“我是监测者。”他说,“我的职责,是确保没人打破溯洄闭环。而你,正在做三百年前那个人做过的事——点燃逆河之火,想烧穿时间长河。失败一次,多一个残影守门;失败两次,多一道锁链缠身。你知道吗?你现在走的每一步,都是前人走过的死路。”
牧燃站在剑前,没有退。
“那你告诉我,”他声音沙哑,“如果我不走这条路,谁能把澄从神坛上带下来?如果所有人都怕死,怕失控,怕违逆天命,那这个世界,是不是就永远这样烂下去?”
“你可以死。”白襄盯着他,“但不能引发崩塌。一旦你强行逆转时间之流,整个渊阙都会卷入溯洄乱流,百万人会化成虚无。这就是为什么必须有人拦住你——哪怕是曾经的朋友。”
话音刚落,天空忽然暗了下来。
一道无形的波纹从高空扩散,像倒流的河水掠过虚空。灰林里的枯枝突然冒出嫩芽,又瞬间枯萎落地;地上的碎石微微震动,表面浮现出层层叠叠的旧日痕迹,仿佛时间在这里来回冲刷。
白襄握剑的手猛地一紧,剑身裂痕中溢出一缕星辉,却被某种力量硬生生压了回去。
紧接着,一个笑声响起。
不是从耳边传来的,也不是从空中,而是从他们之间的地面升起来的,好像泥土里藏着一张嘴。
“刀终于要对准主人了。”那声音说,带着几分嘲讽,又有些疲惫,“可惜……这把刀,早就锈了。”
白襄猛地转身,剑锋扫向身后空地,只劈开一团灰雾。
笑声消失了。
但地上,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字。
用灰烬写的。
“洄”。
牧燃低头看着那个字,忽然抬起右手,把掌心的结晶狠狠按进泥土里。灰烬顺着裂缝钻入地下,沿着字迹边缘缓缓缠绕,像是在回应某种召唤。
“你说你是监测者。”他抬头看向白襄,眼神冷得像冬夜的铁,“那你现在告诉我,是谁派你来的?是曜阙?是众神?还是……这个写着‘洄’字的鬼东西?”
白襄没回答。
他盯着地上的灰字,嘴唇抿成一条线。
星辉剑依旧指着牧燃的心口,可剑尖微微偏了几分,不再正对着心脏。
“你已经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。”他终于开口,“那道刻在剑柄里的‘洄’字,是我十岁那年自己刻上去的。我以为我能反抗它,能用自己的方式完成任务。但现在我明白了——只要我还握着这把剑,我就永远是它的刀。”
“那就放下。”牧燃说。
“放不下。”白襄摇头,“一旦我弃剑,就会被彻底抹除。不只是死,是从未出生,从未认识你,从未走过这些路。”
“所以你只能杀我?”
“所以我必须判断——你到底值不值得让我违一次命令。”
两人之间陷入死寂。
风卷起地上的灰,打着旋儿掠过剑锋。
牧燃缓缓抬起双手,露出左臂。灰纹像活了一样蠕动,渐渐勾勒出一座模糊的轮廓——高塔、锁链、中央跪坐着的身影。
“这是澄现在的样子。”他说,“每一天,都有更多的意识被抽走,灌进那团所谓的‘聚合体’。她还能撑多久?三个月?半年?等她彻底变成天道核心那天,你们供奉的神明就能永生不灭。可代价是什么?是千万人失去自由意志,是时间停止流动,是所有反抗的人都被当成异端清除。”
他盯着白襄:“你真的觉得,这样的世界,值得守护?”
白襄的眼神,终于动摇了一瞬。
就在这一刻,天空中的逆河波动再次浮现。
比之前更清晰。
水影中,出现了一张脸。
一半是牧燃,一半是白襄。
两张面孔在波纹中交融,最终合成一人。
那张嘴动了动,吐出两个字:
“斩他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