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停了,灰也落了。
天地间一下子安静下来,连呼吸声都听得清清楚楚。牧燃站在断崖边,脚下是裂开的岩石,黑洞洞的缝隙深不见底,像一张沉默的大嘴。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——那道伤已经结痂,边缘微微发红,像是干涸的小河床。血早就止住了,可手臂深处还是隐隐作痛,仿佛有人在身体里低语,提醒他刚才那一刀不是梦。
他没有回头去看那片树林。
树林静静立在那里,灰雾缠绕着树干,枝叶间飘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,像一张破了的网。他曾经以为那是自己太累产生的错觉,现在才明白,那不是消失了,而是藏起来了。有人,或者什么东西,在林子里看着他,又悄悄退走。就像影子永远躲在光的背后。
有些事,一旦看清了,就再也装不了看不见。
他默默把一块石头塞进袖子里。这是他在断崖下捡到的,表面有细密的纹路,像是天生刻出来的符号。这样的石头不该出现在这里,更奇怪的是它摸起来居然是温的,贴在皮肤上,好像会呼吸一样。此刻它紧贴着手臂,传来一阵阵暖意,像是活的一样。
他转身,朝林外走去。
脚步比来时稳多了。刚进围猎区的时候,他是拖着受伤的身体爬进来的拾灰者,全靠命硬和运气活到现在;而现在,每一步都很踏实,好像重新学会了走路。左臂包着布条,下面的龙形纹身偶尔轻轻跳一下,像是在说:你还活着,别忘了你是谁。
半路上,他听说第一阶段的围猎已经结束了。
几个拾灰者从岔道冲出来,满脸兴奋,大声嚷嚷,争着说自己拿到了多少结晶、抢到了什么古卷、被长老点名表扬……他们穿着拼接的皮甲,腰上挂着战利品袋子,笑声刺耳又张扬,好像要把这些天憋着的情绪全都喊出来。他们没认出牧燃,擦肩而过时扬起一阵灰尘,扑在他脸上,又被他轻轻拂去。
他没停下,只是拉了拉袖口。
袖子里的石头微微震动了一下,好像在回应什么。他闭了闭眼,压下心里那股奇怪的感觉。这种感觉他不陌生——昨晚觉醒灰龙血脉时就是这样,体内有一股力量正在醒来,但他不敢让它完全释放。它藏在皮肉之下,盘踞在经络深处,像一条冬眠的老龙,只等一声召唤。
高台建在灰林东口的断崖前,用星辉石临时堆成,三丈见方,四角竖着古老的旗杆,上面刻着百朝留下的徽记。那些图案复杂又神秘,每一个都代表一个早已灭亡的王朝。此刻它们在月光下泛着冷光,像无数双眼睛,冷冷地看着这场选拔。
台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,大多是各地选出来的天才,衣着华丽,身上星光流转,灵气环绕,像行走的星辰。世家公子、宗门骄子、天命之子齐聚一堂。而牧燃一身沾满灰烬的粗布衣,脚上缠着破麻绳,显得格格不入,像个误闯殿堂的流浪儿。
他走到台下指定的位置,低头站着,双手自然垂下。
奖牌还没发,仪式也没开始,但气氛已经让人喘不过气。不是因为吵闹,而是因为右边最高位上的那个人——
覆面长老。
黑袍裹身,脸藏在星纱后面,看不清模样。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长袍:底色像深夜的天空,上面绣着一条逆流的河,河水竟然像是真的在流动,在布料上缓缓蜿蜒。别人身上的星光耀眼夺目,而他的气息却沉静幽暗,仿佛把时间穿在了身上。
牧燃眼角一跳,左眼突然发烫。
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。自从七年前澄澄失踪后,这只眼睛就经常不对劲。有时半夜发热,有时闪过不属于现实的画面。医生说是“灰瞳症”,长期接触灰雾导致的精神问题。但他知道,那不是病,是某种预兆。
他咬牙忍住,体内的灰气顺着经脉流转,压下那股躁动。昨晚才觉醒的灰龙还在皮下潜伏,不能轻易唤醒。可那股热意却不听话,直冲眼底,视线瞬间模糊。
就在那一刹那,他看见了。
长袍上的溯洄河扭曲变形,水面映出一座高塔。塔由黑曜石建成,悬在虚空中,四周雷云翻滚。塔中央跪着一个人,银针一根根扎进脊椎,鲜血顺着沟槽流入青铜鼎,化作雾气,又被上方的星核吸收。那人低着头,长发遮住脸,但牧燃认得那双手——纤细,指节泛白,右手食指关节处有一道旧疤,清清楚楚。
是澄澄。
她还活着!
这个念头像惊雷劈进脑海,震得他差点站不稳。七年来,所有人都说她死了,说她在灰潮之夜就被吞噬了。可她的手就在眼前,真实得让他恨不得冲上去撕开那件长袍,质问那个坐着的人到底把她藏在哪!
他呼吸一紧,五指猛地攥紧,指甲掐进掌心,血珠顺着旧伤渗了出来。
画面只存在了一瞬,随即消失。长袍恢复如常,仿佛什么都没发生。但他知道,那不是幻觉。他的灰瞳从不说谎,尤其是关于她的时候。
“壹等拾遗者,牧燃。”
执事的声音响起,冷得像在念一个陌生的名字。
全场一下子安静了。很多人转头看向角落里的身影,眼里全是怀疑和轻蔑。一个无名小卒,既没有星脉天赋,也不是大宗门出身,凭什么进前十?还得了“拾遗者”称号——只有真正触碰到遗迹核心的人才能获得这份荣誉。
他抬脚走上高台,步伐很稳。
踏上星辉石台面时,脚下微微震动,好像踩在某种巨兽的骨头上面。传说这些石头是从远古巨兽遗骨中提炼出来的,埋了千年,吸收星辰之力。如今却被拿来搭台,不过是权贵炫耀的装饰罢了。
他走到主位前,低头接过灰晶奖牌。奖牌是不规则的菱形,里面封着一缕旋转的灰雾,像囚禁了一段记忆。边角锋利,硌着手心,但这重量让他安心——至少,这是他用命换来的。
就在他伸手的瞬间,覆面长老动了。
没有抬头,没有说话,只是袍角轻轻一荡,那条溯洄河纹忽然一闪。紧接着,一句话直接钻进他脑海:
“守门人……你妹妹的血,很甜。”
不是声音,也不是语言,更像是从记忆深处浮上来的一段回响,带着腐朽的气息,像千年枯井里传来的一声轻笑。那声音阴柔沙哑,分不清男女,却让牧燃全身绷紧。
指尖一颤,奖牌差点掉下去。
但他没松手,也没抬头。反而俯身,把奖牌放进怀里,正好压在胸口——那里贴着半块玉牌,温润柔和,随着心跳轻轻起伏。那是澄澄留给他的唯一信物,另一半,据说在“守门人”手里。
他后退两步,准备下台。
可就在转身的一刻,左臂突然发烫。那条龙形纹身剧烈跳动,像是闻到了危险。他脚步一顿,没回头,却清楚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——穿过星纱,越过人群,死死钉在他的背上。
那不是普通的注视,是审视,是试探,甚至……带着一丝玩味。
他不慌,也不停,继续往前走,走下高台。
台下已经有不少人注意到他。有人因为他穿得太寒酸而嫌弃,有人因为他进了前十而不服——一个拾灰者,没背景,没天赋,凭什么?也有人察觉到他和覆面长老之间那短暂的对峙,虽然没人看到异象,但那份压迫感,连空气都冻结了。
他穿过人群,朝营地通道走去。
一路上没人拦他,也没人跟他说话。但他知道,有些人已经记住了他。比如那位北境雪宫的白衣少年,目光曾在他的袖口停留片刻;还有阴影角落里那个戴斗笠的老者,拐杖轻轻点地,节奏古怪,像是在传递什么暗号。
他没在意。
快到暗处时,他停下脚步。
没有立刻离开,而是缓缓回头。
高台上,覆面长老仍坐在原位,一动不动。月光照不进他的脸,只能看见星纱随风轻扬,像一层浮动的霜。而在牧燃回头的瞬间,对方抬起手,指尖慢慢抚过袍上的溯洄纹,动作轻缓,像在抚摸一条沉睡的蛇。然后,那嘴唇微微张开,似乎说了两个字。
风太轻,听不清。
但牧燃看懂了口型。
“快了。”
他收回视线,继续往前走。
左臂的热度还没散,灰龙在皮肤下游走,像是在警告,又像是在等待。它好像感应到了什么——一场风暴正在靠近。他没有加快脚步,也没有放慢,只是伸手轻轻摸了摸怀里的半块玉牌。它还在,温热的,贴着心跳。
通道尽头是生活区入口,灯火渐亮,人声嘈杂。再往前就是临时宿所,很多人已经开始庆祝,喝酒、吹牛、炫耀战利品。篝火旁鼓声和歌声混在一起,年轻人举杯大笑,仿佛刚才的生死搏杀只是一场游戏。
他只要走进去,就能混进人群,暂时避开风头。
可他没进去。
站在入口的阴影里,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。掌心的旧伤裂开了,血滴落在地上,“滋”地一声,冒起一缕白烟。那不是普通的血,是混了灰气的觉醒之血,是代价的印记。
他盯着那缕烟,忽然低声开口,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:
“你是谁?”
没人回答。
但袖子里的石头,忽然震了一下。
与此同时,远方某座山巅,一道极淡的钟声悠悠传来,穿过夜色,落入耳中时几乎无声。只有他听得真切——那是“归墟钟”,百年未响,今夜初鸣。
他缓缓握紧拳头,把血和灰一起攥在掌心。
夜还没结束。
真正的围猎,才刚刚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