乌鸦飞走后,风也停了。
牧燃慢慢站起身,灰烬从他肩头滑落,在脚边堆成一圈。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,那圈像烧伤一样的纹路还在,隐隐发烫。玉佩已经融入血肉,可北方的感应却越来越清晰,像是有根线轻轻扯着他的心,不疼,却绷得紧紧的。
他拄着灰龙短刃撑地,一步走出废墟。
每走一步,身体就轻了一点。左腿从小腿开始一点点碎开,化作粉末随风飘散,又在灰焰的包裹下重新凝聚,勉强维持人形。他知道这样撑不了多久,必须尽快找到能稳住灰星脉的东西。
灰市在北边三百里,荒漠尽头。
他没走大路,专挑没人走过的沟壑穿行。途中遇到几支拾灰者小队,远远看见他就绕道走,有人甚至跪在地上磕头,嘴里念着“灯主显世”。他没有停下解释,也没否认。名声总会传开,现在躲不掉,也不必躲。
进灰市的时候,天刚亮。
城门口换了新的守卫,穿着暗红斗篷,腰间挂着烬侯府的制式刀。他们查得很严,翻包袱、验手印,还用铜镜照脸。轮到牧燃时,守卫盯着他看了很久——他的脸大半被灰烬覆盖,右耳只剩一根骨刺,说话声音像砂石磨铁皮。
“身份牌。”守卫伸手。
牧燃没动。
对方正要拔刀,忽然注意到他衣襟下透出一丝微光——银色的纹路在他皮肤下游走,忽明忽暗。守卫瞳孔一缩,猛地后退半步,挥手:“放行。”
他知道那不是伤疤,而是星辉与灰烬融合的印记。这种人,不该拦。
灰市比以前更乱了。街上多了很多陌生摊位,卖的都是和“逆星”有关的东西:仿制的灰龙刀、画着焚身祭河图的符纸、据说能感应轮回残影的骨铃。一个老妇蹲在墙角叫卖“永夜灯主真血”,坛子里泡着一块黑布,一群人围在那里争着出价。
牧燃从人群中走过,神色平静。
突然,怀里的玉佩震了一下,一股热流窜上指尖。他顺着感觉拐进一条窄巷,尽头有个破棚子,挂着一块烧焦的木牌,上面刻着半个“灰”字。摊主是个独臂老头,右臂是灰晶接的,手指粗大,正低头摆弄一张发黑的纸卷。
牧燃走近,老头抬头看了他一眼,眼神浑浊,没说话。
他认得这张脸。三十年前“灰术叛乱”里活下来的工匠之一,当年曾在渊阙地下造过三十七座焚炉。这样的人不该出现在集市,更不该碰这些东西。
“这东西,哪来的?”牧燃开口,声音沙哑。
老头没回答,只是把纸卷往他面前推了推。
纸面粗糙,边缘焦脆,像是从火里抢出来的。上面只写了四个字,墨迹漆黑,笔锋凌厉——以身为灯,燃尽轮回。
牧燃盯着这几个字,心跳猛地加快。
这不是普通的字迹,也不是临摹的碑文。这是他自己写的字。三百次跳进溯洄河之前,每一次留下遗言,都是这样的笔迹。
他伸手去拿。
指尖刚碰到纸角,体内银纹突然暴动,一股灼热从胸口炸开,直冲脑门。膝盖一软,差点跪倒。他咬牙撑住墙,灰焰护罩瞬间膨胀,整条巷子都被染成了昏黄色。
远处传来脚步声。
三个灰袍人从街口走来,胸前绣着市管司的标志。他们手里拿着测灵盘,指针疯狂转动,直指这边。
牧燃一把抓起残卷塞进怀里,转身退进更深的巷子。
刚藏好,就听见外面喊:“刚才有高能波动,查一下!”
他靠墙喘气,手按在胸口,压住躁动的灰星脉。残卷贴着皮肤,像块烙铁,不断发出细微震动,仿佛在回应他体内的力量。
等脚步声远了,他才缓缓展开纸卷。
四个字还在,但这次,下面浮现出一行极小的字,像是被人用指甲刻上去的:灯主不死,火种不灭,若见持刃者归来,当交此卷于其手。
落款只有一个名字——白襄。
他猛地抬头。
身后空无一人,只有风吹动棚布的声音。可他清楚感觉到,有人站在巷口。
回头望去,那人正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。
一身白衣,身形挺拔,面容熟悉得让他喉咙发紧。
是白襄。
却又不像。
他的皮肤泛着淡淡的光,像是由无数光点拼起来的。最让牧燃盯住的是他的左眼——原本清澈的眼睛,现在变成了灰白色,瞳孔深处有一点幽光,和他自己那双灰瞳一模一样。
两人对视了很久。
白襄没笑,也没动。
“你早就知道?”牧燃终于开口,声音低哑,“这卷子是你留的?”
白襄没否认。他抬起右手,掌心裂开一道缝,灰焰从中渗出,缠绕在指尖。“我在河底醒来时,手里攥着它。玉佩把你引到这里,我也一样。”
牧燃盯着那只手。
那不是纯粹的星辉身体,也不是简单的复活。他是用灰焰重塑了魂魄,和自己一样,走在灰与星的夹缝之间。
“你是被放回来的?”牧燃声音冷了些,“还是逃出来的?”
白襄沉默了一会儿,忽然抬手指向天空。
灰市上空,云层裂开的地方还在,但裂缝边缘已经开始蠕动,像是有什么东西想把它缝上。
“他们发现闭环断了。”他说,“三天前,烬侯府清点了所有残卷,发现少了一张。现在整个灰市都在找。”
牧燃冷笑:“所以你是来警告我的?”
“我是来找你的。”白襄看着他,左眼的灰瞳微微闪动,“你撕开了天,也点燃了火。可火要继续烧,需要柴。”
他顿了顿,低声说:“我就是那根柴。”
牧燃没说话。
他明白这话不是比喻。白襄的归来绝不是偶然,而是某种代价换来的结果。他能回来,说明有人允许他回来——或者,需要他回来。
巷外又有了动静。
几队灰袍人正在包抄,测灵盘嗡嗡响个不停。有人已经开始撬隔壁的门板,显然是要挨家搜查。
白襄后退半步,身影快要融入黑暗。
“你还记得小时候吗?”他忽然说,“你说你要带澄回家,我说我帮你。”
牧燃点头。
“现在我还想帮你。”白襄望着他,灰瞳映着巷里的微光,“但这一次,你得信我一次。”
风从巷口吹进来,卷起地上一层薄灰。
牧燃握紧灰龙短刃,刃柄上的裂痕还在,可握在手里,不再发烫。
他盯着白襄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问:
“你到底是谁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