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从窄巷深处吹出来,带着一股陈年灰尘和旧纸的味道。牧燃站在巷口,白襄的身影早就不见了,可那句话还在他耳边回荡:“我就是那根柴。”
他没动,手里的灰龙短刃轻轻点着地面,刀身上裂开的纹路像干涸的河床,一道道蔓延开来。体内的热气还没散,胸口闷得慌,不疼,却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他知道,不能再等了。
灰市东街尽头搭了个高台,围猎报名就在这里。木架子歪歪斜斜地立着,上面挂着一面褪了色的旗子,写着“百朝围猎·重启试炼”八个大字。台前挤满了人,大多是年轻弟子,穿着统一的灰袍,胸前绣着各自家族的标记。有人小声议论,有人盯着玉简上的名册看分组结果,紧张得连呼吸都放轻了。
牧燃走进人群,没人拦他。那些原本争先恐后的人,一看到他脸上的灰纹,立刻退开,让出一条路。几个人低声嘀咕几句,眼神闪躲,脚步也不自觉往后缩。
他走到报名台前,执事长老正低头登记,手指在玉简上划动。老头抬头看了他一眼,眉头皱了皱,又低下头去。
“名字。”声音沙哑。
“牧燃。”
长老的手顿了一下,玉简上的光微微跳了下。他没多问,只在名单最后敲下一个字。片刻后,一面泛着银光的星辉名册缓缓展开,密密麻麻的名字排列其上,像夜空中的星星。
牧燃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名字上——
就在那一瞬,一个字悄无声息地浮现在旁边。
煞。
不是墨写的那种黑,更像是从纸上渗出来的灰烬凝成的,边缘毛糙,仿佛随时会掉下来。更奇怪的是,周围的人都没反应,好像根本看不见。
他伸手,指尖轻轻碰了那个字。
一瞬间,寒意顺着手指冲上来,眼前猛地一晃。
他看见灰林深处,泥土翻动,无数人从地下爬出来。他们披着破烂的灰袍,脸上像是盖了层焦黑的壳,手里握着闪着星辉的长剑。所有人都盯着他,嘴巴一张一合,没有声音,但他知道他们在说什么——
杀了守门人。
幻象一闪而过。
他收回手,指尖沾了一层薄灰,像是蹭过烧塌的墙皮。他不动声色地擦了擦手掌,嘴角却轻轻扬起。
“李霄刚递了调组申请。”长老忽然开口,语气平淡,“说不想跟‘命格带煞’的人一组,怕折寿。”
话音刚落,人群后面一阵骚动。
李霄拨开挡路的人走过来,脸色阴沉。“我没说错!这种人进组,是想害死我们所有人?”他指着牧燃,声音发抖,“上次围猎死了多少人?谁不知道是他惹来的灾?现在还让他参加,你们是要拿我们的命填他的劫吗?”
长老冷笑:“分组是少主定的,你要换,去找少主换。”
李霄一下子噎住,拳头攥得咯咯响,终究不敢再多说。
牧燃一直没看他,目光投向远处的高台。
那里立着一块裁判席铭牌,名字按职位排着。最上面第一个,清清楚楚写着——
白襄。
他穿着裁决官的白袍,肩上缀着星纹绶带,左眼蒙着一层灰雾,神情冷淡。他没往这边看,也没动,像一尊不会说话的雕像。
可牧燃知道他在。
那股熟悉的感觉还在,半灰半星,像是自己的一部分被硬生生剜走,又被拼了回去。但他能感觉到,白襄不能动,至少不能主动靠近他。
像是被什么规则困住了。
他盯着那个位置,体内的灰星脉轻轻颤动,像是在回应某种召唤。突然,一声低语从骨头缝里钻出来,不是耳朵听见的,也不是心里响起的——
“这次……你逃不掉了。”
不止一个声音。
千百个声音叠在一起,有的年轻,有的苍老,有的嘶哑,有的冰冷。每一个,都像他曾听过的自己。
天空忽然裂开一道口子。
不是云被撕开那么简单,而是整个天穹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搅动,云层卷成漩涡,中间塌陷,露出一条流动的暗河轮廓。河水逆着时间奔涌,没有声音,却压得人抬不起头。
名册上的星辉文字开始闪烁,有人当场跪倒,抱着头惨叫。几个弟子手里的灵盘炸了,火花四溅。
牧燃却一动不动。
他知道,那是溯洄河在波动。
是“洄”在说话。
也是在宣告——这场围猎,从来就不是为了选新人。
是冲着他来的。
他慢慢抬起手,把灰龙短刃插回背后。刀柄上的裂痕还在,但握上去时,不再烫手,反而传来一丝温顺的回应,像一头沉睡的野兽被唤醒。
“既然要猎我……”他低声说,声音不大,却被风吹进了每个人的耳朵,“那就看看,谁先入局。”
人群安静了。
李霄站在几步外,脸色发白。他想退,腿却不听使唤。刚才那天象异变让他浑身发软,更可怕的是,牧燃明明站在这里,却像已经不在人间。
长老合上玉简,挥手催促:“入场通道半个时辰后开启,各组去指定区域待命。违令者,逐出围猎。”
众人匆匆散去,没人敢再看他一眼。
他没动。
还站在原地,望着高台上的白襄。
那人终于动了。
极其轻微地,抬起右手,在额前画了一个符号——三横一竖,像火焰的形状。
牧燃认得这个手势。
小时候在拾灰营,他们约定过。意思是:火还在烧,别熄。
下一秒,白襄左眼的灰雾剧烈翻腾,整个人猛地一僵,手臂重重落下,恢复原样,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。
牧燃闭了闭眼。
再睁开时,目光转向北方。
灰林入口就在那边,一道铁灰色的闸门封锁着通道,上面刻满古老的符文。此刻,那些符文一明一暗地跳动,像在呼吸。
他知道进去之后会发生什么。
也知道,有些人,已经等得太久。
他往前走了两步,停在入场通道前的石碑旁。碑上刻着历届围猎的死亡人数,最新一行还没抹去:“上届损员三百七十二人,无生还记录。”
他伸手覆上碑面。
掌心贴着冰冷的石头,灰烬从指缝滑落。当它碰到刻痕的瞬间,竟燃起一道极细的火线。幽黄的火光,不旺,也不灭,沿着字迹爬行,最后停在“三百七十二”的“二”字末端,轻轻一跳。
火,熄了。
碑面重归黑暗。
他收回手,袖子里滑出一片焦边的残纸,正是刚才从报名台飞来的那张。纸上“灰烬逆星”四个字只剩一半,“逆星”模糊不清,只有“灰烬”二字还清晰可见。
他没低头看,只是把纸紧紧攥住,塞进怀里。
远处,钟声响起。
第一声,闸门震动。
第二声,地面微颤。
第三声,入口缓缓开启,露出通往灰林的长道。两边立着残破的石灯,灯芯早已熄灭,可在门开的一刹那,其中一盏忽然亮了一下。
短暂得像眨眼。
牧燃迈步向前。
靴底踏上门槛,裤脚飘下的灰烬落地没散,反而聚成一圈环形印记,像某种古老誓约的开始。
他走进通道。
身后,风卷起最后一片残纸,打着旋儿飞向高台。
白襄站在那里,左手死死按住心口,右手指节发白。嘴唇微动,却没有发出声音。
闸门在他视线中缓缓合拢。
最后一缕光消失前,牧燃回头看了他一眼。
两人之间隔着三十步,隔着规则、立场、生死未卜的战场。
可那一眼里,没有质问,也没有告别。
只有一个意思,清清楚楚:
等我回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