灰烬在身体里燃烧,骨头缝都冒着焦味。牧燃的右手只剩下一截黑漆漆的骨节,五根手指蜷成爪子,死死扣住胸口那颗灰珠。他背上驮着白襄,感觉他越来越轻,像风里的烟,一松手就会散掉。
可他不敢松。
“撑住……”他咬紧牙,舌尖都被咬破了,血混着灰从嘴角流下来,“再坚持一下。”
没人回应。白襄趴在他背上,身子几乎透明,眉心那点星光忽闪忽暗,像是快熄灭的小火苗。牧燃知道,他在拼命撑着最后一口气,就为了等自己带他离开。
前面终于有了光,青白色,微弱地照出湿漉漉的岩壁。下面传来水声,还有股腐烂的味道——是溯洄河的支流,通向神坛地底的秘密通道。他认得这地方,三百年前,他就是在这里写下逆转之术的第一个字。
现在,他要走完最后这段路。
他抬起残臂,在空中画了个符。刹那间,灰色星纹炸开,最后一道屏障轰然碎裂。气浪扑来,两人狠狠摔在冰冷的石台上。牧燃膝盖砸进石头,裂了一道缝,但他一动不动,先小心翼翼把背上的白襄放平。
“到了。”他轻声说。
白襄眼皮颤了颤,没睁眼,嘴唇微微张开,声音细得听不清。
牧燃没低头,也没回头。他的目光穿过层层雾气,落在头顶上方——那座浮在云里的神坛。
牧澄就在那儿。
她赤着脚站在高台中央,双手被星链穿透,悬在半空。金色的血顺着锁链往下淌,在她脚下汇成一圈旋转的光池。她脸色苍白得吓人,近乎透明,嘴角却挂着笑,像小时候发烧说胡话时那样,傻乎乎的,又倔强得让人心疼。
她的嘴又动了。
“哥……别来……”
这次,牧燃听清了。
他慢慢站起来,腿上的伤让他晃了一下,但很快站稳。一步,一步往前走。每走一步,体内的灰珠就跳一下,和掌心里那个“煞”字一起震动。
他知道她在劝他回头。
可他已经走了三百年,烧了三百年,就是为了这一刻。
“你说晚了。”他低声说,“我早就来了。”
走到平台边,他抬头望着神坛。星链织成大阵,冷光流转,那是众神设下的禁制,谁碰谁死,会被时间之力撕碎,变成尘埃。
但他不是普通人。
他是拾灰者,是永夜灯主,是那个一次次把自己烧成灰,也要爬回来的人。
他伸手,把体内的灰龙星核逼到掌心。灰珠滚烫,几乎要把皮肉烧穿。与此同时,白襄眉心的星凤灯芯忽然亮起,微弱却坚定,像风中不灭的小火苗。
牧燃回头看去。
白襄睁开了眼睛,左眼翻涌着灰雾,右眼映着星光。他抬手,指尖轻轻点自己眉心,然后缓缓移到牧燃额前。
一个动作。
不用说话。
他们曾一起点燃轮回,也曾并肩守门三百年。这一次,换他送他最后一程。
星凤从眉心飞出,展开翅膀,挡在牧燃面前。灰龙紧跟着冲出胸膛,带着焚世火焰直扑神坛。
龙与凤缠绕在一起,灰与星碰撞,爆发出刺眼的光芒。
禁制开始颤抖。
第一根星链断裂,发出清脆的响声,像冰块碎裂。接着是第二根、第三根……整座神坛剧烈摇晃,光池翻腾,牧澄的身体猛地往下坠。
牧燃纵身跃起。
他跳得不高,离她还有三丈远,但已经拼尽全力伸出手。
灰龙盘旋在上空,硬扛反弹的能量;星凤翅膀断了,仍死死撑住最后一道封锁。牧燃的手终于碰到她的脚踝——冰冷,没有一丝温度。
他用力一拉,把她从半空中拽下来,紧紧搂进怀里。
她的头靠在他肩上,呼吸很弱,身上残留的神血还在侵蚀经脉。牧燃闭上眼,左眼灰瞳骤然睁开,一道纯净的灰光射出,顺着她手臂游走,一点点剥离那些金色痕迹。
神血滴落,砸在地上“嗤”地冒白烟。
她的皮肤渐渐恢复正常颜色,不再发光,也不再透明。呼吸平稳了些,还是没醒。
牧燃抱着她,单膝跪地,喘得厉害。全身骨头咯吱作响,越来越多的地方开始灰化,左手小指已经化成粉末,随风飘散。
“成了。”他喃喃地说。
白襄躺在不远处,身形几乎看不见了,只有眉心那点星光还在闪。他想抬手,动不了,只能轻轻勾了下指尖。
牧燃转头看他。
“你说过要赴约。”他声音沙哑,“现在,陪我走完最后一步。”
白襄没说话,但那点星光忽然亮了一下,像是在回答。
远处,神坛彻底塌了,碎石掉进深渊,发出沉闷的回响。风从四面八方吹来,卷着灰烬和星屑,像一场无声的雪。
牧燃低头看着妹妹的脸,轻轻擦去她唇边的一道血。她眉头皱了皱,好像做了什么梦。
他把她抱得更紧了些。
“不怕了。”他说,“哥带你回家。”
就在这时,地面轻轻震动。
不是因为神坛倒塌,也不是风吹的。那是一种更深的波动,从地底传来,像心跳,又像有什么东西正在醒来。
白襄突然睁大眼,嘴唇快速张合,却发不出声音。
牧燃察觉不对,猛地抬头。
天空……裂开了。
不是裂缝,而是整个天穹像镜子一样布满裂痕。透过缝隙,他看见无数双眼睛——冷漠、古老,俯视着人间。
那是“洄”。
它们在看。
不止一双,是成百上千张脸叠在一起,全都长得和他一样。有的年轻,有的老,有的只剩半边脸,有的全身焦黑。每一个,都是过去某次轮回失败的他。
守门人。
从来不是一个。
每一次逆行,都会留下一个残影,独自守住出口。
而现在,所有的眼睛,都盯着他。
牧燃一动不动。
他只是把妹妹往怀里护了护,抬起残破的右手,指向天空。
掌心的灰珠疯狂跳动,和“煞”字共鸣到极致,快要炸开。
白襄最后一点灵体开始消散,化作光点漂浮在空中。其中一点,轻轻落在牧燃肩上,像一片雪花。
风更大了。
神坛的余烬落下,盖在他们三人身上。
牧燃盯着那片裂开的天,喉咙里滚出一声低吼。
他脚边,一块碎石缓缓升起,停在半空。
接着是第二块、第三块……
所有掉落的残骸,全都静止不动。
时间,开始倒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