灰烬还在飘。
像雪,却没有雪的干净。它们从头顶那道裂开的天空里落下来,轻飘飘的,带着一点点余温,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弱的银光,像是谁把星星烧成了灰。空气很闷,混着焦味和铁锈的气息,吸一口就压得胸口发慌。
牧燃趴在地上,左手撑着冰冷粗糙的石板,指节用力到发白,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凸起。他不敢动,连呼吸都屏住了,仿佛只要喘重一点,头上那把卡在傀儡手臂间的巨斧就会劈下来——离他的脑袋只有半尺,锋利得能割裂风声。
那傀儡站在祭坛边,全身是黑铁做的,关节上缠着断裂的锁链,看起来古老又破败。它的眼睛是两团幽蓝的火,此刻正疯狂闪烁,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挣扎,想要挣脱控制。它的身体发出吱呀的响声,每一块铁皮都在颤抖,仿佛正经历巨大的痛苦,在“服从”和“反抗”之间反复撕扯。
牧燃知道,这僵局撑不了多久了。
星纹已经画完了。七角逆星阵的最后一笔,是他用自己的灰烬补上的——那是他血肉崩解后剩下的残渣,带着灵魂的力量。可这些灰太少了,阵法已经开始松动。他能感觉到图案边缘正在一点点散开,细小的灰粒被地底吹来的风吹走,像沙漏里的沙子,无声无息地流逝着最后的时间。
再过几息,屏障就会碎。
他咬牙,左腿猛地一蹬,整个人往前滑了一段。伤口蹭在石头上,皮肉撕裂,渗出更多的灰屑,像干土一样簌簌掉落。疼得钻心,但他顾不上。左手迅速抓了一把地上的灰,抬手就要补上缺口。
就在这一刻,傀儡动了。
不是整个身体,而是右肩突然一沉,整条手臂往下压了一寸,巨斧也随之落下!寒意瞬间窜上脊背,牧燃瞳孔猛缩,几乎是本能地将手狠狠拍向地面——掌心的灰全被甩出去,刚好落在断裂处。星纹重新闭合,微微一闪,傀儡的动作再次定住,眼中的火焰闪过一丝不甘的红光。
他松了口气,额头上的冷汗混着灰流下来,滴在石板上,转眼就蒸成一缕白烟。不能再拖了。
他咬牙继续往前爬,一点点挪向祭坛。每一次移动,左腿就像被刀割一遍,皮肤不断剥落,露出底下泛着银光的筋络——那是他的身体开始变成“灰”的征兆。他已经不再是完整的人了,但他没停下,直到指尖终于碰到了祭坛边缘那块冰冷的黑石。
残卷就在上面,离他不到五步。
但它没有放在台子上,而是悬在空中,缓缓旋转,像有生命一样微微震颤。卷轴通体漆黑,边缘缠着暗红色的纹路,像干涸的血迹。它不反光,反而吞噬周围的光线,连靠近的灰烬都会莫名消失。
他没伸手。
因为胸口的逆星符文突然烫了起来,一股热流顺着血管冲进大脑。耳边响起低语,不是从外面传来的,而是从骨头里钻出来的,沙哑、古老,带着命令般的压迫感:“……拿起来……你是选中者……完成仪式……逆转星辰……”
那声音像钝锯子割他的脑子,差点让他晕过去。他眯着眼,盯着残卷看了两秒,眼神从犹豫变得坚定。
然后,他抬起左手,慢慢伸了过去。
指尖刚碰到卷轴,那东西猛地一颤,化作一道黑红交织的光,直接撞进他掌心!
剧痛炸开!
像一根烧红的铁棍从手掌穿进去,直插肩膀,再捅进后脑。他闷哼一声,跪倒在地,整条左臂剧烈抽搐,肌肉绷紧到快要爆裂。胸口的符文剧烈起伏,银灰色的纹路从皮下蔓延开来,像蛛网一样爬满胸膛,顺着脖子爬上脸,一直延伸到眼角。
他张嘴想喘气,却咳出一口灰。
身体在加速崩坏。左腿从小腿开始已经完全变了样,只剩一层皮裹着灰化的骨头。他低头看了一眼,脸上没有害怕,只是用还能动的脚趾死死抠住地面,借力站了起来。
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——每一次接触逆星之力,他的存在就在被吞噬。可他别无选择。
头顶传来动静。
一块巨石砸了下来,轰然炸裂在祭坛边上。接着又是第二块、第三块。整个大厅晃动起来,墙上的壁画一块块掉落,露出后面龟裂的岩层,古老的字迹在崩塌中湮灭。那扇刻着“逆星祭”的青铜门也在震动中缓缓下沉,眼看就要彻底封死。
遗迹要塌了。
他转身,拖着残腿往出口冲。左臂垂着,指尖还在滴灰,可他顾不上。快!再快一点!
跑出十几步,身后轰的一声巨响。
祭坛塌了,连同傀儡一起被埋进乱石之中。但在倒塌的瞬间,那傀儡的头颅突然转向,那张没有五官的脸正对着他的背影,两团火焰在废墟中闪了一下,随即熄灭——那一瞬,牧燃清楚地感觉到,有一道目光穿透了瓦砾与尘埃,烙在他的背上。
他没有回头。
冲进走廊时,头顶不断落下碎石。他左闪右避,肩膀撞上墙壁,旧伤撕裂,一大片灰喷了出来。他咬牙继续跑,眼前开始发黑,耳朵嗡嗡作响,脚步越来越沉,仿佛大地也在拒绝他离开。
还有二十步。
十步。
五步。
他拼尽全力,左脚猛蹬地面,整个人向前扑去。
就在即将冲出洞口的刹那,眼前一暗。
一个人站在门口,挡住了光。
牧燃收不住势,差点撞上去。他踉跄停下,距离对方不到一尺。那人一手按在剑柄上,星辉长剑只出鞘三分,寒光映着脸。
是白襄。
他站在那儿,和以前不一样了。曾经温柔似月的眼神如今冷得像冰湖,嘴角没有笑,也没有说话。就这么看着他,像在看一个陌生人,又像在确认某个早已注定的结局。
牧燃喘着气,左臂还残留着被残卷侵入的灼痛,胸口的符文滚烫,几乎要烧穿皮肤。他看着白襄,喉咙动了动,想说什么,却发不出声。嘴唇干裂,只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。
白襄没动,也没拔剑。
风从背后吹进来,卷着灰尘打旋。远处传来一声闷响,遗迹深处最后一根柱子倒了,烟尘冲天而起,遮住了天光。
牧燃抬起左手,掌心还留着残卷融入的痕迹,黑红的纹路像裂开的瓷器釉面,正慢慢消失。他盯着白襄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说:“你来……干什么?”
白襄终于开口,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:“你不该碰它。”
牧燃扯了扯嘴角,没笑,只是摇头:“我已经……没有退路了。”
白襄的手指在剑柄上收紧,指节微微发白。他看着牧燃裸露的肩骨,看着他脸上干裂的皮,看着他整个人像随时会散架的样子,沉默了几秒,才缓缓说:“那你知不知道,拿到它的人都死了?”
牧燃没回答。
他只是抬起左手,轻轻按在自己胸口。那里,逆星符文正缓缓沉入皮下,像一颗活着的心脏,开始跳动——缓慢、沉重,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节奏,仿佛与天地之间的某种律动悄然同步。
白襄盯着那只手,忽然皱眉:“你的灰……颜色变了。”
牧燃低头看去。
从指尖飘落的灰,不再是纯白,而是带了一丝暗红,像是掺了血,又像是被火烧过。他没说话,只是慢慢握紧拳头,掌心传来一阵刺痛——那不是伤口的疼,而是某种新生的力量在血管里奔涌,躁动不安。
远处,最后一块门楣轰然坍塌,扬起一片尘雾,把残阳染成了血色。
白襄终于将剑抽出半寸,星辉映在地上,拉出一道细长的光痕,像命运划下的界限。
他看着牧燃,声音冷了下来:“现在,放下手,跟我回去。”
牧燃站着没动。
风吹起他破烂的衣角,灰烬随风飘散,有些落在白襄的靴边,悄然融化。
良久,他轻声说:“我不是逃,是去完成它。”
“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?”白襄的声音第一次有了波动,“一旦启动逆星之仪,你将不再是人。你会成为‘灰渊’的容器,吞噬一切光与命格,最终……连你自己都会忘记名字。”
“我记得就够了。”牧燃抬起头,望向远方山脉尽头那颗刚刚升起的赤红星点——那是本不该出现在夜空的星,逆位之星,预示灾厄与更迭。
“只要能改写那天的结局……让我变成什么都行。”
白襄看着他,眼神复杂到了极点,像是愤怒,又像是心疼。
剑尖微微颤动。
风停了。
片刻后,他缓缓收回半寸剑刃,低声说:“那你至少……别死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。”
牧燃怔了一下,然后极轻微地点了点头。
下一瞬,两人同时转身,朝不同方向走去。
一人迎着夕阳走向荒原,背影被拉得很长,像一根插进大地的钉子。
另一人隐入阴影,剑光一闪,消失在断壁残垣之间。
身后,整座遗迹彻底沉陷,化作一片死寂的废墟。
唯有风中,还飘着一丝带红的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