灰粒在风里飘着,像烧完的纸屑,迟迟不肯落地。牧燃站在断崖边,脚下是块裂开的石头,边缘参差不齐,像是随时会塌下去。他一动不动,右手慢慢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——灰扑扑的粗布,边角都磨毛了,一看就是用了很久的东西。
这袋子他一直贴身带着,藏在胸口最靠近心跳的地方。是从灰林深处带出来的,谁也没让碰过。
他解开绳子,把里面三块碎片倒在掌心。第一块是暗灰色的晶体,从百朝盟的地宫拿来的;第二块泛着锈红色,是打下巨人祭坛时抢到的战利品;最后一块最小,几乎透明,像一团冻住的雾气。那是妹妹旧衣服里找到的,半年前就取出来了,可他一直没敢用。
现在,三块终于凑齐了。
他低头看着它们,手指轻轻碰了碰胸口。那里有个凹下去的地方,形状和这些碎片刚好能对上。他咬了咬牙,先把最小的那块按了进去。
皮肤“嗤”地一声裂开,银灰色的纹路顺着嵌入点往外爬,像烫红的铁丝扎进肉里。他牙关紧咬,额头青筋跳了一下,却没发出一点声音。
接着是第二块。刚接上去,左臂一下子没了知觉,肌肉像是被什么东西啃掉了,一层层往下塌。他膝盖一软,单膝跪地,砸在石头上闷响一声,但手还是死死压着第三块,硬生生推了进去。
轰——
一股热流从心脏炸开,冲得他脑袋发晕。整个人往后仰,差点掉下悬崖。他猛地抬手撑地,指尖在岩石上划出三道深痕,才勉强稳住。
体内的灰星脉像是要爆开,每一条都在抽,灰雾在身体里乱撞。他张嘴想喘气,结果喷出一口黑烟,里面还带着火星。眼前开始花,画面一闪一闪——
他看见牧澄坐在高高的位置上,身上缠满锁链,眼睛闭着,脸色白得不像活人。她的嘴唇动了动,好像在说话,但他听不见。
他又看到小时候:自己背着她穿过灰林,她在背上笑着问:“哥,天上的星星……是不是也在烧?”
画面一晃就没了,紧接着又出现神座、火焰,还有好多双从天上望下来的眼睛——冷冰冰的,没有感情。
“别……别干扰我。”他低吼一声,一拳砸向自己太阳穴,硬是把那些幻象打散。
血顺着额角流下来,混着灰渣进了眼角,刺得疼。但他清醒了些。
他知道,这是时间乱流在拉扯他的意识,是过去残留的记忆在作祟。可他不能停,也不能退。
他盘腿坐下,背靠着崖壁,双手交叠按在胸口,嘴里念出一段拗口的咒语。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撕出来的,带着血腥味。
《逆星启阶咒》。
这是他在灰林壁画上看的古老符文,没人看得懂,只有他靠着灰星脉的共鸣,一点点试出来的。
每念一句,身上的纹路就亮一点。银灰色的光从皮下透出来,顺着脊椎往上爬,越过肩膀,延伸到手臂。那光不是浮在表面,而是钻进了骨头里,像是命运亲手刻下的印记。
他全身抖得厉害,牙齿咯咯响。皮肤不断裂开又愈合,反复几次后,竟结出一层薄薄的灰晶,像是身体在拼命自救,用最后的方式维持形状。
当最后一个字念完,他突然抽出腰间的短刀,反手插进心口下方两寸。
不是要害,但足够疼。
鲜血涌出来,顺着掌心流入符文凹槽。血一碰到碎片,立刻被吸走,化成一道灰焰腾空而起,在头顶绕了一圈,“轰”地炸开。
整座断崖都在震。
他睁开眼。
从胸口到右臂,从后背到肩胛,完整的登神阶梯纹路已经成型。那不是图案,也不是装饰,而是一种规则的显现。每一次呼吸,纹路都会微微起伏,仿佛和天地之间某种力量产生了共鸣。
远处山顶传来崩塌声,巨石滚落。地底嗡嗡作响,像是有无数灰晶在同时震动。原本灰蒙的天空忽然裂开一道缝,云层翻滚,浮现出一座巨大的虚影。
层层叠叠的宫殿悬在空中,金光流转,威压如山。
曜阙。
它真的出现了。
紧接着,十几道光柱从虚影中射出,直冲而下,目标正是断崖上的牧燃。每一道都带着镇压之力,像是要彻底抹杀他。
他没躲。
双脚用力一蹬,跃向半空。灰星脉全开,灰色领域扩张到极限。这一次,领域不再只是防御屏障,而是浮现出七级阶梯的虚影,挡在他面前。
一道神光撞上阶梯虚影,偏了方向,擦着他肩膀飞过,击中身后岩壁。整面山体瞬间炸碎,碎石飞出去几十丈远。
他还没落地,右手已经凝聚出一把剑气。
灰色的,笔直的,剑身上布满逆星符文,像是由千年的怨恨雕琢而成。他双手握柄,迎向最粗的一道神光,一刀斩下。
剑气和神光相撞,空中爆开一团刺眼的光芒。冲击波席卷四周,断崖边缘直接崩塌二十多丈。尘土冲天,遮住了视线。
等烟尘稍微散了些,只见那道神光已经被劈成两半,消散在空中。
天地间突然安静了。
风停了,连远处滚落的石头也静了下来。
他落地,单膝跪地,右手拄着剑气支撑身体。左腿从小腿以下已经化为灰烬,大半随风飘走。他低头看了一眼,脸上没有惊讶,也没有愤怒,只是轻轻吐了口气。
“我本来就是灰,怕什么散。”
他慢慢站直,手掌按向地面。登神阶梯的光芒顺着手臂流入大地,地面裂开一道细缝,灰光沿着裂缝向前延伸,直指深渊中的入口。
路,通了。
他收回手,纹路隐去,只留下皮下微弱的光流动。
这时,身后传来脚步声。
不急不缓,踩在碎石上,一步一响。
他没回头。
那人走到他身边,停下。
白襄。
他没带剑,也没穿烬侯府的战袍,只披了件灰袍,袖口沾着干涸的血迹。神情平静,看不出敌意,也不像朋友。
他抬头望着天空中的曜阙虚影,低声说:“他们来了。”
牧燃终于侧过头看了他一眼。
眼神很平静,没有恨,也没有信任。
“你不怕?”他问。
白襄嘴角动了动:“怕过一次的人,就不会再怕第二次。”
牧燃没接话。
两人并肩站着,一个身上烙印着登神纹路,一个胸前藏着同样的符号。风吹着灰烬从深渊卷上来,扑在脸上,谁都没伸手挡。
天空中的虚影开始缩小,光芒变弱,但没消失。而在最高处,一扇门缓缓打开,门缝透出暗红色的光,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里面注视着这里。
白襄忽然开口:“你走不了多久了。”
牧燃点头:“我知道。”
“那你为什么还要往前走?”
“我不往前走,谁替她烧开那扇门?”
白襄沉默了一会儿,忽然抬起手指向曜阙虚影左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。那里光影扭曲,隐约能看到一个小黑点在动。
“看见那个了吗?”
牧燃眯眼看去。
“那是‘守门人’的眼睛。”白襄说,“它已经在盯着你了。”
牧燃盯着那黑点,忽然笑了:“那就让它看个够。”
他迈出一步,踏上通往深渊裂缝的小路。地上残留的灰光还没熄灭,在他脚下微微闪着。
白襄没跟上去。
站在原地,望着他的背影。
风更大了,吹得衣袍猎猎作响。
牧燃走出五步,忽然停下。
他没回头,声音很低:“你说另一个‘我’会醒来……那你有没有想过,也许醒来的不是我,是你?”
白襄站在原地,手指微微一颤。
他张了张嘴,还没来得及说话——
牧燃右眼突然爆出一团灰焰,整条右臂的纹路瞬间亮到极致,皮肤寸寸开裂,灰屑簌簌落下。
他身子一晃,左手猛地按住胸口,像是被什么东西从里面狠狠撞了一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