灰甲的碎片还在皮肤上蠕动,像有生命一样往裂开的脸颊爬。牧燃喘得厉害,右臂只剩半截,白骨露在外面,焦黑得像烧过的木头。他没去碰脸,只是把残肢死死按进泥土里,用剩下的手指抠住地面,拼尽全力撑着身体,不让自己倒下。
白襄站在他身后,呼吸压得很低。他知道不能碰他,也不敢出声。刚才那一掌拍出的灰手早就散了,可空气中还飘着细碎的灰烬,一圈圈荡开,像看不见的波纹。三里内的石头变得脆弱,轻轻一碰就化成粉末;树干从里面泛起灰色,整棵整棵地塌下来,连声音都没有。
天边的金色纹路越拉越宽,忽然“咔”一声,像冰面炸裂。一道竖缝撕开天空,一个人影走了出来。
他没穿长袍,也没拿武器,可每走一步,脚下的虚空就浮出一层金纹,像是被刻上去的。风停了,灰雾也不动了,全被那股气息压住,贴着地面不敢飘起来。
牧燃慢慢抬头。
那人悬在半空,目光落下,不急不怒,却让人胸口发闷。他抬起手,掌心对准牧燃的胸口——还没落下来,周围的灰色领域就开始崩解。那些灰雾像被无形的手撕扯,一块块剥落,化作微尘消失。可每崩一分,牧燃体内就像被狠狠拉扯一下——灰烬倒流,顺着经络冲向心脏。
他喉咙一紧,差点呕出来。
白襄本能地往前迈了半步,立刻被一股大力逼退。他刚凝聚的星辉在指尖瞬间熄灭,像火苗掉进水里。
“你再动一次灰,”神使开口,声音不大,却盖过一切,“她就会少活一天。”
牧燃咬紧牙,没说话。
“你想救她?”神使又说,“可你每烧一点灰,自己就少一块肉。等你走到薪祭殿时,她还没死,你早就化成灰了。”
这话像刀子扎心,但牧燃没抖。他慢慢把插在土里的手抽出来,抬到眼前看了看。指尖的皮肉没了,露出灰白的骨头,正簌簌地掉粉。
他忽然笑了,嘴角裂开,灰从缝里渗出来。
“那你来杀我。”他说。
神使不动。
“杀了我,就没人再动灰了。你们的规矩保住了,妹妹也能多活几天。”他一边说,一边把右手按向胸口,五指张开,像是要撕开自己的皮肉,“或者……你让我走?”
最后一个字落地的瞬间,他猛地用力。
不是打神使,而是对自己。右手狠狠插进肋下,硬生生抓出一把混着血丝的灰——那是他藏了百年的烬,藏在肺边,连逆星术都探不到的地方。这一抓,疼得他眼前发黑,但他没松手,反而猛地把那团灰甩向空中。
灰没散。
它浮在那里,微微颤动,像一颗跳动的心脏。
神使的眼神终于变了。
他抬手想拦,晚了半拍。那团灰撞上残留的领域碎片,瞬间点燃。不是火焰,而是一种更深的暗色蔓延开来——灰中生灰,层层叠叠,竟在崩解的领域里重新撑起一小片空间。
虽然只有几丈大,但它不再扩大,也不失控。
稳住了。
神使的手停在半空,金纹微闪。他低头看着牧燃,好像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人。
“你早准备好了?”他问。
牧燃靠着岩石,肩膀塌了一半,全是灰。他喘得厉害,说话断断续续:“你不也……一直等着我动手?”
两人对视片刻。
风重新吹起,带着灰的味道。远处七个强者或躺或伤,没人敢靠近。白襄站在原地,手攥得发青,一句话都没说。
神使缓缓收回手。
“我可以让你多走一段路。”他说,“但不会再有第二次警告。你若再燃灰,不只是你自己会散——我会让她提前一天点火。”
牧燃闭了闭眼。
再睁眼时,他已经把插在肋下的手拔了出来。伤口没有血,只有一层薄灰封住了裂口。他靠着石壁慢慢滑坐下去,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力气。
“你走不了。”他对白襄说,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。
“我知道。”白襄蹲下身,扶住他的肩,“所以我带你走。”
“你疯了。”牧燃想推开他,可手刚抬起就在抖,“你现在走,还能回去当你的少主。再往前一步,就是叛族。”
白襄没松手,反而用力把他往上托了托:“我不是为了你才留下的。”
说完,他袖子里滑出一块玉佩,通体漆黑,上面缠着一道金线。那金线原本完整,现在有一小段发灰,像是被什么侵蚀过。
牧燃看见了,没说话。
他认得那东西——曜阙给监测者的信物,能感应神格波动。白襄带着它,意味着随时可能暴露立场动摇。
“你早就……”他低声开口。
“从你第一次用灰兽传讯开始。”白襄打断他,“我就知道瞒不过你。”
天上,神使还站着,没再出手,也没走。他看着他们两个,眼神冷,却又不像完全无情。过了一会儿,他转身走向那道金色裂缝。每走一步,金纹就收一点,直到整个人消失,裂缝慢慢合上,仿佛从未出现过。
灰雾又开始浮动,但不再扩散。
牧燃靠在白襄肩上,呼吸越来越弱。他抬起还能动的左手,摸了摸胸口。灰袋子还在,里面的碎片微微发烫,像是回应着什么遥远的召唤。
“你还记得小时候吗?”他忽然说,“娘死那天,雪下得特别大。”
白襄点头:“你抱着她,烧了一夜的灰,把她埋了。”
“那时候我就想,只要能护住一个,就不算全毁。”牧燃说着,嘴角又裂开一道缝,灰从里面流出来,“现在……我想多护一个。”
白襄没接话,只是稳稳把他扛上肩。
刚起身,牧燃忽然抓住他的手腕:“等等。”
“怎么?”
“回头看看。”
白襄扭头望去。
那块被神使踩过的地上,原本光滑如镜的金纹痕迹,此刻竟出现了一道极细的裂痕。不深,但边缘泛着灰,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内部悄悄腐蚀了。
“他也不是铁板一块。”牧燃低声说。
白襄盯着那道痕迹,很久,才慢慢转回身:“走不动也得走。”
他背着牧燃,一步一步走进林子深处。灰雾在身后翻涌,前方山势渐陡,隐约能看到北麓断崖的轮廓。
走了大概半里路,牧燃忽然在他背上动了动。
“把我的手……放进袋子里。”他说。
白襄停下,小心地把他的右臂塞进灰袋。下一秒,袋子猛地一震,好像里面有东西撞了一下。
牧燃闭着眼,嘴唇轻轻动了动:“它醒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