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从断崖底下往上吹,带着一股铁锈和湿土混合的味道。白襄踩在碎石上,脚下一滑,肩上的牧燃身子晃了晃,头垂下来,额头贴到白襄的后颈,冷得像冰块。
牧燃睁着眼,可眼神没有焦点,直直地望着前方裂开的山体。那道缝隙不算宽,却被一层灰蒙蒙的晶体挡住大半,像是整座山被人用灰浆封住了嘴。洞口缓缓吐出雾气,一呼一吸,竟和他胸口的起伏节奏一样。
“到了。”白襄把他轻轻放下,靠在一块斜伸出来的岩壁边。他自己也喘了几口气,右手按着左肩——那里血已经干了,衣服黏在皮肉上,稍微一动就撕心裂肺地疼。
牧燃没说话。他的左手还插在灰袋里,指尖夹着那块刚苏醒的碎片。它一直在轻轻颤动,不是因为冷,而是像听到了什么召唤。
“这地方……”他声音沙哑,“以前没人来过吧?”
“没人能活着进来。”白襄蹲下身,挡在他和洞口之间,“灰晶会吞噬星辉,连神使都不敢靠近这里。”
牧燃盯着他的后脑勺,忽然问:“你怎么知道这么多?”
白襄顿了一下,没回头。“我查过禁地志。尘阙的老档案里提过一句:北麓有‘蚀光之穴’,进去的人,星脉先灭,人随后死去。”
“那你现在站在这儿,不怕星脉断绝吗?”
“我不靠星脉活命。”白襄侧过脸,嘴角微微扬起,“你也不是。”
两人对视片刻。风吹散了一层灰雾,露出洞内一小段通道。里面并不全黑,灰晶在岩壁上形成脉络,泛着微弱的光,像埋在石头里的血管。
牧燃试着动了动右臂。骨头露在外面,皮肉焦黑一圈,碰都不能碰。可奇怪的是,自从靠近这个洞,伤口不再往外飘灰烬,反而有种东西从外渗进来,顺着创口游走,像是在修复什么。
他抬起左手,掌心朝上。一点灰色粉末从指尖浮起,没有消散,悬在空中轻轻摇晃。
“它不想走。”他说。
白襄看着那点灰,眼神微变。“它认你当主人了。”
“不,”牧燃低声说,“它是认出了这个地方。它觉得……家到了。”
“别靠太近。”白襄伸手想拦,手刚搭上他肩膀,牧燃猛地偏头,目光锐利如刀。
“你刚才说,能拖住三个节点。”他声音低沉,一字一顿,“是哪个系统的?”
白襄的手停在半空。
“监视网。”他慢慢收回手,“神使靠十二道星轨连接渊阙,每一道都是活阵眼。只要其中一个短暂断联,整个网络就会慢半拍。”
“你凭什么让它断?”
“我有权限。”白襄语气平静,“烬侯府和曜阙有个旧约定,每逢大祭,要派子弟去观星台值守七天。那段时间,我能接触到最底层的纹路。”
牧燃不动,也不退。他就这么盯着白襄的嘴,看他一张一合,说出不该由一个少主知道的秘密。
“那你现在说话,会不会被录进某条星轨?”他问。
“会。”白襄点头,“所以我只说一遍。”
他凑近了些,在牧燃耳边压低声音:“三个节点,我能干扰半炷香的时间。这段时间,你进洞,别回头,别喊我名字,别用灰——除非你想让整个曜阙都知道你来了。”
说完,他直起身,指尖不经意划过空气,似要抹去痕迹。那一瞬,一道极淡的金光从指缝闪过,快得几乎看不见。
但牧燃看见了。
那不是普通的光,是星辉的源头。
就像神使脚下踩着的那种金纹,出自同一个地方。
他喉咙动了动,没出声,只是把左手重新塞回灰袋,指腹摩挲着那块碎片。此刻它烫得吓人,仿佛要烧起来。
“你刚才……用了他们的源纹。”他终于开口。
白襄没否认,也没承认。他转身面向洞口,抬脚迈入第一层灰雾。
“进去再说。”
牧燃没动。
他望着白襄的背影。这个人曾经陪他偷偷练灰术,被守卫追得跳崖,摔断腿也不肯说出是他带的;后来他成了拾灰者,所有人都躲着他,像躲瘟疫,只有白襄还敢坐他对面吃饭,碗碰碗,灰沾进菜里也不嫌弃。
可现在,这个人嘴上说着救他,手里却闪出了只有神使才该有的光。
信任像一块旧布,裂开了一道口子,越扯越大。
洞里的雾更浓了,贴着地面蔓延。牧燃低头看自己的脚,鞋尖已经没进灰里。他试着迈出一步,身体突然一沉——不是累,而是体内的灰星脉猛地抽搐,好像被什么东西勾住了。
再走一步,左边的脸开始发紧。那里的皮肉原本已经剥落,现在却反向收缩,灰丝钻进毛孔,像是在修复,又像是在重塑。
他停下,喘了口气。
“这洞……不只是躲人的。”他喃喃。
“是养人的。”白襄在前面接了一句,“专门养你们这种,被世界抛弃的人。”
牧燃没笑。他缓缓抬起右臂,残肢上的灰壳发出咔咔声,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壳而出。他知道不能动用灰力,可身体已经在本能地回应这里的召唤。
他咬牙,硬生生把那股冲动压下去。
“你说你能拖住三个节点。”他又问了一遍,声音比之前更哑,“那你现在……还是烬侯府的少主吗?”
白襄站在洞深处,背对着他,身影一半在微光中,一半藏在雾里。
过了很久,他才开口:“身份不过是件衣服。我现在,脱了。”
说完,他抬脚,整个人走进黑暗。
牧燃独自留在外面。
风还在刮,可洞口的雾不再往外涌,反而安静下来,仿佛在等他。
他低头看向灰袋,碎片烫得几乎握不住。他知道这一进去,可能再也回不了头。他也明白,身后这个朋友,也许早就不是从前那个他认识的人了。
但他还是动了。
左脚先迈进去,踏入灰雾。脚底传来一阵麻意,顺着双腿往上爬,像无数细针扎进经络。
他没有停下。
右脚跟上,残臂垂下,灰壳一片片脱落,露出底下新生的组织——暗灰色,泛着微弱的光。
他走进洞中,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断崖外的天空。
灰蒙蒙的,没有太阳,也没有云。远处的山影矗立着,像一排竖立的墓碑。
然后他转过身,迈出第三步。
灰晶在岩壁上轻轻一跳,像心跳。
洞口的雾缓缓合拢,将他的影子彻底吞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