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风轻轻吹着,灰烬像细雪一样落在布袋断裂的线头上。牧燃坐在原地,背对着火光,一动不动。他的右手藏在袖子里,指缝间不断渗出淡淡的灰雾,像是从身体里一点点流失什么。
白襄站在不远处,剑尖轻轻点着地面,一下,又一下,仿佛在等,也仿佛在犹豫。
忽然,牧燃站起身,把那个破旧的布袋塞进怀里,转身就走。
他没有回头,也没说要去哪儿。脚步踩在碎石上,发出细微的声响,很快就被风吹散了。
山坡下是塌陷的洞口,乱石堆得像坟堆一样,尘烟还没完全散去。他蹲下来,手掌贴在地上,指尖能感觉到大地深处残留的一丝温热。这里曾经有灰晶的波动,现在却安静得可怕。
但他记得方向。
三百块灰晶不可能凭空消失。神使说得轻描淡写,可那布袋上的缝线明显被人动过——扣子松了,接口裂开,像是有人小心翼翼拆开,拿走东西后又重新缝好。
他不信这是神迹。
他只信自己亲眼看见、亲手摸到的东西。
牧燃从腰间拿出一块灰黑色的碎片,那是之前灰盾碎裂时嵌进岩壁的残渣,边缘锋利,表面布满裂纹。他用指甲刮下一小撮粉末,混进呼吸里,然后压低身子,顺着坍塌的缝隙慢慢爬进去。
洞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,空气又闷又重,满是烧焦的土味。他紧贴着墙根往前挪,每一步都先试探地面能不能承重。头顶的石头摇摇欲坠,稍微有点动静就会砸下来。
他不敢用灰星脉照明。
一旦释放灰雾,就会暴露位置。神使可能还在外面盯着,也可能设了陷阱。他只能靠记忆和触觉,在黑暗中一点点前进。
穿过一段倾斜崩塌的通道后,地面开始发烫。他停下,手按在岩石上,感受到一丝微弱的震动——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地下缓慢跳动。
他屏住呼吸,继续往前。
前面出现一道窄缝,刚好够一个人侧身挤过去。他钻进去,眼前突然变得开阔。
脚下是一个巨大的圆形深坑,四周岩壁刻着断裂的符文,坑底铺满了厚厚的灰烬。中央站着一个巨人。
全身由灰岩铸成,快三丈高,双臂垂落,头低着,胸口嵌着一块暗红色的石头。它一动不动,像个被遗弃的雕像。
但牧燃知道,它活着。
刚才那阵震动,就是从它体内传来的。
他趴在坑边,没敢下去。右臂的伤口还在往外渗灰雾,每次心跳都让伤口抽搐一下。他知道不能再拖了,可如果这里没有线索,他就真的什么都没了。
咬了咬牙,他翻身跳了下去。
落地很轻,只扬起一小片灰烬。他贴着坑壁绕圈,眼睛一直盯着那个巨人。走到一半时,他发现了地上的脚印——新鲜的痕迹,鞋码和他差不多。
心猛地一沉。
不止他来过。
有人比他更早进来,还留下了脚印。
他蹲下身,手指划过脚印边缘。鞋底的纹路很清楚,是渊阙“拾灰者”专用的制式靴才会有的花纹。这种靴子只有登记在册的人才能领,整个渊阙,穿过它进灰洞的,不超过五个人。
其中一个是——白襄。
牧燃慢慢站起来,眼神一下子冷了下来。
他不再绕圈,直接朝巨人走去。
刚迈出三步,地面突然剧烈震动。
巨人的头缓缓抬起,双眼燃起幽蓝色的火焰。它没有警告,也没有说话,拳头已经狠狠砸了过来。
拳风袭来,牧燃才反应过来要躲。他向左扑倒,强行催动灰星脉,在身前凝聚出一面薄盾。可那力量太强,盾还没成型就碎了,冲击波把他整个人掀飞,重重撞在岩壁上,骨头都快散架了。
他滑落在地,嘴里泛起一股灰烬味,咳出一口带着灰屑的血。
巨人一步步逼近,每走一步,大地都在颤。它高高举起拳头,准备最后一击。
牧燃躺在地上,右手撑地,左手死死抠进灰烬里。他知道撑不过下一拳,但他不能退。
他死死盯着巨人胸口的那块红石,忽然发现不对劲——每次它抬手,那石头就会闪一下红光,像是在充能。
这不是单纯的守卫。
这是一个循环系统。
他闭了闭眼,猛地咬破舌尖,剧痛让他瞬间清醒。就在巨人挥拳的刹那,他没有躲,反而迎着拳风滚到了它的正下方。
拳头落空,掀起一圈气浪。
牧燃借力跃起,左手稳住身体,右手已将体内最后一点灰雾压缩成一根尖锐的锥刺,直直刺向那块核心石!
巨人似乎察觉到了危险,手臂迅速回防。但动作慢了一瞬——就在那一刹那,核心石再次闪烁。
灰锥刺入!
轰——
热流从内部炸开,巨人剧烈颤抖,岩石般的皮肤迅速龟裂。眼中的蓝火熄灭,庞大的身躯晃了两下,轰然跪倒,随后化作一堆灰烬,缓缓倒塌。
尘埃落定。
坑底中央,只剩那块暗红色的核心石静静躺着。表面裂开一道缝,露出里面一角金属碎片。上面刻着扭曲的符号,古老而陌生,不像任何已知的文字。
牧燃喘着气走过去,伸手捡起碎片。
指尖刚碰到,右眼突然剧痛,像有一根烧红的针扎进了眼球。他闷哼一声,单膝跪地,整张脸因痛苦扭曲。
皮肤从眼角开始剥落,向外蔓延,露出底下灰白色的组织。
他咬牙忍着,左手死死攥住碎片,右手赶紧调动残存的灰雾,裹住碎片,形成一层灰膜,想挡住那种侵蚀。
疼痛终于减轻了些。
他低头看着掌心的碎片,另一只手颤抖着摸向自己的右眼。指尖传来干涩粗糙的触感,像摸到了风化的石头。
他明白了。
每一次使用灰雾,身体就在一点点消失。现在,连眼睛也开始变了。
可他没有放手。
他把碎片紧紧攥在手里,指节都发白了。
坑边岩壁上的脚印依然清晰。他抬头看了看,又低头看自己沾满灰烬的靴底。
纹路不一样。
不是他留的。
也不是白襄的。
他慢慢站起来,靠着巨人崩解后剩下的坑沿坐下,右手仍握着碎片,左手按在地上,感受地脉深处是否还有别的震动。
风从洞口吹进来,卷起灰烬盘旋飞舞。
他没动。
他知道,一旦离开,这里的一切都会被抹去。溯洄之力不会允许秘密存在。
所以他必须留下。
哪怕眼睛快要瞎了,哪怕手臂正在腐烂。
他靠在岩壁上,闭上左眼,只用那只已经开始蜕变的右眼看向坑底的灰烬。
灰白色的雾气,正从他的眼角,缓缓溢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