灰烬从他掌心一点点滑落,像被风吹散的黑色沙粒。牧燃靠在冰冷的岩壁上,胸口贴着五块碎片,皮肤下传来一阵阵温热,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苏醒。
白襄站在不远处,没有再往前走一步。两人之间像是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屏障,谁都没有打破。
牧燃低头看着自己的腿。左脚已经不成样子,右腿从小腿开始变得灰白,皮肤干裂,轻轻一碰就会掉落碎屑。他试着动了动,骨头发出“咔”的一声,听起来随时会断。
但他没管这些,只是把左手按在胸口,用手指重新调整那几块碎片的位置。指尖划过皮肉有些刺痛,可他一点也没停。
“你在做什么?”白襄终于开口,声音压得很低,带着一丝迟疑。
牧燃没回答。他咬破舌尖,一口混着灰烬的血喷在手掌上。血滴落地的瞬间,那些碎片忽然微微颤动,接着缓缓飘起,悬在半空中。
白襄瞳孔猛地一缩。
五块碎片在空中缓缓拼合,形成一个残缺的图案——像是由星星连成的纹路,中间空了一块,明显还不完整。可就在成型的一刹那,一道微光从中射出,投在对面的石壁上。
光斑里浮现出四十九个点,分布在不同的位置。其中一个在灰洞之外,正朝这边移动——那气息,和神使一模一样。
“原来你也有一块。”牧燃盯着那个光点,声音沙哑,“我还以为你们只会躲在背后发号施令。”
白襄沉默着,眉头紧锁,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。
牧燃抬手,一把捏碎了墙上的光影。光芒消失前,那条路线已经刻进他的脑海。他知道不能留下痕迹,更不能让星辉探测到这个星图的存在。
他蹲下身,抓起一把灰烬抹在身上。从脖子到肩膀,再到腹部,每一处都涂得严严实实。灰烬黏在开裂的皮肤上,像一层干涸的泥壳。这是拾灰者世代相传的老办法,能掩盖体内灰脉的气息波动。
“你还打算去?”白襄看着他的动作,忽然问。
“不是打算。”牧燃扶着岩壁站起来,双腿几乎全靠烬灰凝聚支撑,“是必须。”
话音落下,他迈出一步。脚底无声落地,因为他的脚掌早已化作尘埃,踩下去就像撒下一捧灰。
白襄没拦他,也没动。
牧燃停下,回头看他:“你要么现在杀了我,省得我坏了你们的大计;要么……等我亲手撕开神使,看看他肚子里到底藏着什么。”
说完,他不再回头,拖着身子朝侧边的通道走去。
通道很窄,头顶不断有碎晶掉落。他紧贴着墙壁前进,每一步都很慢,却异常坚定。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——白襄跟了几步,又停了下来。
他知道,那个人不会真的帮自己,也不会立刻动手。现在的白襄,就像一根拉到极限的弦,一头连着命令,一头系着过去,快要绷断了。
但这些都不重要了。
牧燃拐进一条更深的岔道,眼前漆黑一片,伸手不见五指。他凭着记忆缓慢前行,肋骨处传来一阵阵钝痛,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体内悄悄啃噬。
他伸手摸了摸胸口,碎片安静了些,但仍能感觉到它们在跳动,比心跳快了半拍。刚才拼合星图时,它们吸走了太多力量,现在他的身体就像漏风的炉子,热量一点点流失。
走到尽头,他靠着墙坐下。这里是死角,三面都是实心岩石,只有出口对着主洞方向。他背靠着冰冷的石壁,慢慢滑坐到地上。
双腿已经完全没了知觉。低头一看,裤管空荡荡的,露出的小腿已经变成灰白色的粉末状,轻轻一碰就会飘散。他试着凝聚最后一点烬灰维持形态,勉强还能站起来。
但他清楚,撑不了多久了。
头顶又有碎石砸落,发出闷响。紧接着,外面传来脚步声——不止一个人,至少十几双靴子踩在灰晶地面上,节奏整齐,步步逼近,压迫感扑面而来。
星辉的波动也一次次扫过洞口,一圈圈扩散开来,像是一张无形的网,在搜寻猎物。
牧燃屏住呼吸,低下头。灰烬盖住了大半张脸,只露出一只眼睛。
白襄仍站在主通道中央,面对围上来的朝域强者。他们穿着银纹战袍,手持星辉阵器,为首的那人抬手打出一道光幕,开始扫描整个空间。
“人还没死透。”那人冷冷地说,“灰脉还在跳动,就在里面。”
白襄站着不动:“他已经不行了。你们没必要进去。”
“少主。”那人冷笑,“你的职责是监管,不是包庇。如果让他带走登神之钥,你我都担不起这个责任。”
白襄没反驳,只是抬手,握住了剑柄。
那群人不再多言,迅速分成两队:一队继续扫描,另一队开始布阵。三名修士取出青铜环,嵌入地面凹槽,口中念咒,星辉流转间,一张光网逐渐成形,封死了所有出口。
牧燃蜷缩在角落,听着外面的动静,手指悄悄抠进岩缝。他知道,一旦光网闭合,就再也逃不掉了。而神使正带着那块碎片靠近,最多半个时辰就会到达。
时间不多了。
他闭上眼,强迫自己冷静。脑海中回放着星图上的位置——神使的那块碎片,就在胸口偏左,靠近心脏。那是最不容易接近的地方,也是最致命的破绽。
要夺,就必须近身。
可他现在的状态,别说近身,哪怕走出这条暗道,都可能当场化成灰。
他抬起手,看着指尖不断剥落的皮肉。灰蚀已经蔓延到肩膀,再往上,就是脖子。一旦颈动脉断裂,烬灰失控,整个人会在几息之内彻底崩解。
但他不能等。
也不能退。
他忽然想起妹妹最后一次写给他的信。纸很薄,字迹歪歪扭扭,只有一句话:“哥,别来找我。”
那时候他还觉得她变了。现在才明白,她是早就知道了——知道自己的身体会被炼成燃料,知道他会不顾一切冲上来送死。
可如果重来一次,他还是会这么选。
他深吸一口气,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瓷瓶。瓶子里装着半管黑灰色的膏状物,是他早年从拾灰者遗骸中找到的“烬胶”,能暂时黏合灰化的组织,延缓崩解。代价是剧痛,像是整条手臂被扔进火里烧。
他拧开瓶盖,直接把药膏泼在左臂上。
药液碰到皮肤的瞬间,整条手臂剧烈抽搐。疼痛炸开,像千万根针扎进骨头里。他咬住手腕,硬生生把惨叫咽了回去。
灰屑开始凝结,裂缝慢慢合拢,虽然依旧脆弱,但至少不会再一碰就碎。
他喘着粗气,把瓷瓶塞回怀里,然后慢慢撑起身子。
不能再等了。
他扶着墙,一步步挪回通道口。外面的光网已经完成了七成,只剩下主入口还没封闭。白襄还站在原地,目光扫向暗道的方向,似乎察觉到了什么。
牧燃没有躲,而是直直地看着他。
两人对视片刻,谁都没说话。
然后,他抬起右手,做了一个割喉的手势。
白襄脸色微变,却没有阻止。
牧燃转过身,沿着一条隐蔽的支道爬行。这条路通向祭坛后方,曾是巨人藏身的地方,如今塌了一半,但还有掩体可以藏身。
他爬得很慢,每一次移动都有灰烬从身上洒落。途中摔了两次:一次撞到头,血混着灰流进眼睛,火辣辣地睁不开;另一次摔断了肋骨,疼得他在地上趴了好久才勉强爬起来。
但他终究到了。
祭坛废墟就在眼前。巨人的残骸已被清理得差不多,只剩下一个焦黑的大坑,边缘冒着淡淡的灰烟。他趴在一块断石后面,死死盯着洞口方向。
远处,星辉越来越亮。
神使来了。
他听见长袍拂地的声音,沉稳,不急不缓。接着是一声轻笑。
“他还活着?”
“气息很弱,但没断。”有人回应。
“那就让他再活一会儿。”神使淡淡地说,“等他出来,我要亲眼看着他化成飞灰。”
牧燃伏在地上,一只手悄悄伸进怀里,紧紧握住其中一块碎片。
它正在发烫。
他闭了闭眼,抬起左手,狠狠掐进大腿上最后一块没灰化的血肉里。
疼。
真实。
够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