登记台前的执事盯着牧燃那只几乎透明的手,喉咙动了动,终究没敢碰一下。
“我。”牧燃又说了一遍,声音沙哑得像是被风吹过的枯叶,干涩又沉重。
执事浑身一抖,手忙脚乱地在玉简上划了一道痕迹,然后飞快退到一边。其他参加选拔的人都远远躲开了,没人敢靠近这个从灰堆里爬出来的拾灰者。牧燃没有看他们,也没抬头去看天边渐渐亮起的晨光,只是低着头,一步一步往前走。
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,右腿勉强撑着身体,左半边身子不断往下掉着灰渣,在身后留下一道断断续续的灰痕。
他走过长长的石道,终于踏上了高台。
演武场中央已经清空,地面刻着一个巨大的星纹阵法,边缘焦黑,是昨夜灰界暴动留下的烧灼痕迹。高台上站着一位长老,披着绣有星图的长袍,掌心浮起一枚龙形印信,光芒流转。他看了牧燃一眼,什么也没说,抬手就把印信扔向空中。
天空裂开了。
一道由纯粹星光凝聚而成的巨大身影俯冲而下,落地时震得整个高台都在颤抖。百米长的星辉巨龙昂首站立,鳞片如流动的银河,双翼展开遮住了半边天,每一根爪牙都闪着刺眼的寒光。它迈出一步,空气扭曲,地面瞬间凝结成晶体,连风都被压得静止不动。
牧燃站在原地,一动不动。
他知道,这是最后一关。不是试炼,而是验证——验证一个拾灰者到底能走多远,能不能触碰到那条看不见的界限。他不在乎能不能活下来,真正在乎的是,能不能撕开一道口子,让那些藏在暗处的人知道:灰,也能烧穿天幕。
他闭上眼睛。
胸口那颗灰核还在跳动,节奏平稳,就像昨晚梦里妹妹的心跳一样。他不再压制它,反而把体内残存的灰气全都收回来,顺着经脉倒灌进心脏。脊椎发出细微的碎裂声,像冰层在重压下即将崩裂。他咬紧牙关,把痛意咽进肚子里。
再睁开眼时,他的瞳孔已经完全变成了灰白色。
他猛地将双手插入地面,五指深深扣进石缝。体内的灰星脉彻底打开,不再是细流,而是决堤般的奔涌。整片演武场上堆积多年的灰烬被卷起,如同风暴般冲上天空。灰气翻滚、凝聚、塑形——一条百米长的灰龙从云层中睁开了双眼。
那条龙全身由烬灰构成,鳞片是无数压缩到极致的灰晶碎片,背上的骨刺像倒塌的石碑林立。最诡异的是它的双眼,深不见底,竟映出一座悬浮的神坛,坛上有个少女被锁链贯穿四肢,嘴唇微动,无声呼喊。
长老眉头一皱。
“你竟然用亲人的执念来驱动灰术?”他冷冷开口,“灰徒无根,靠执念维持形态,终究不稳。”
话音未落,星辉巨龙已张口喷出烈焰。那不是普通的火,而是带着时间之力的光辉,所过之处空气泛起波纹,灰龙肩部的鳞片瞬间被净化成虚无,边缘焦黑剥落。
牧燃闷哼一声,嘴角溢出血沫,混着灰渣一起滑落。
但他没有后退。
灰龙仰头咆哮,声浪震得高台都在颤动。它迎着星辉烈焰冲上去,两股力量在空中相撞,爆发出刺目的光芒。灰龙的身体开始崩解,可每一次碎裂,都有新的灰烬从地面、从牧燃体内被抽离,补入龙身。它不是在消耗,是在燃烧自己。
长老冷笑:“你还想撑多久?你的身体快散了。”
确实快散了。
牧燃的右臂皮肤已经开始透明化,肌肉正慢慢变成流动的灰质;左腿只剩一根灰晶支撑,随时会碎。他能感觉到灰化正沿着脊椎往上爬,快要到脖子了。再往上一点,意识就会彻底消失。
但他不能停。
他死死盯着星辉巨龙的眼睛,忽然松开了对灰龙的控制。
“来啊。”他低声说。
下一瞬,三道星辉锁链破空而来,贯穿他的肩胛、腹部和胸膛。鲜血喷洒而出,混着飞散的灰渣,在空中划出几道暗红与灰白交织的弧线。
他没有叫,反而笑了。
笑声嘶哑,却透着一股解脱般的痛快。他将最后的生命力注入灰龙核心,声音轻得像在祈祷:“燃我成灰,照你前路。”
灰龙猛然调转方向,不再攻击,而是用自己的整个身躯撞向星辉巨龙。
这不是战斗,是自毁。
灰龙全身爆发出刺目的灰光,每一片鳞都在燃烧自己,化作汹涌的灰焰,裹挟着牧燃的意志,狠狠撞进星辉巨龙体内。两种力量纠缠、吞噬、湮灭。星辉巨龙发出哀鸣,鳞片大片脱落,光辉迅速黯淡。它的身体从头部开始龟裂,蔓延至尾椎,最终轰然炸开,化作无数光屑,随风飘散。
全场死寂。
灰烬如雨落下,有的落在牧燃脸上,有的钻进他胸前的伤口。他跪在地上,仅靠右腿支撑,其余肢体大多已化作虚影。左臂完全消失了,右眼紧闭,只剩下一口气吊着。
长老缓缓收回龙印,面无表情地说:“通过。”
说完转身就走,衣角都没多停留一秒。
牧燃没听见这句话。
他仰着头,视线模糊,只能看见灰龙的残影在空中缓缓消散。那双眼里映出的画面还没消失——神坛上的少女突然转过头,望向他这边,嘴唇再次开合。
这一次,他听到了。
“哥……别过来。”
他喉咙动了动,想回应,却发不出声音。
这时,高台边缘传来脚步声。
白襄走了过来,银色长袍纤尘不染,神情平静得仿佛刚才只是一场普通的比试。他在牧燃面前停下,低头看着这个曾经称兄道弟的朋友,看着他半边身子已经不在人间的模样。
“你知道刚才那一击,耗掉了你多少寿命吗?”白襄问。
牧燃喘了口气,血沫从嘴角滑落。
“我不在乎。”
“你这样下去,活不过三个月。”
“够了。”牧燃抬起还能动的右手,指尖颤抖地指向白襄胸口,“你袖子里藏着的东西……是不是从那天就开始记了?每次我说要查真相,你就偷偷传讯给主殿。你以为我看不见?”
白襄沉默了一会儿,轻轻摇头:“我不是拦你。我是怕你死得太早。”
“那你现在不怕了?”
“现在……”白襄抬头看了看灰龙消散的方向,又低头看着牧燃,“我有点怕了。”
牧燃咧嘴一笑,牙齿上全是血。
他想站起来,可右腿一软,整个人向前栽去。就在额头快要磕地的瞬间,一只手稳稳抓住了他的肩膀。
是白襄扶住了他。
“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?”白襄轻声说,“你在灰市翻尸体找吃的,我把一块干粮扔给你。你说,施舍的东西不吃。”
牧燃咳了一声:“我记得。我还说,欠你的,迟早还。”
“你现在还不了。”白襄声音低了些,“你得活着。”
“活着干什么?等他们把我妹妹烧干净?等我自己变成一堆灰?”
“活着……”白襄看着他,眼神复杂,“看看你能走到哪一步。”
牧燃盯着他看了很久,忽然伸手,一把扯开自己胸前的衣服。
那里贴着一块金属片,边缘粗糙,深深嵌进皮肉里。他用指甲抠出一角,递向白襄。
“拿着。”
白襄没立刻接:“这是什么?”
“灰市傀儡里的东西。”牧燃喘着气,“你教我的第一课——敌人留下的东西,要么是陷阱,要么是钥匙。我觉得……它是后者。”
白襄终于伸手接过。
金属片冰凉,表面焦黑,背面隐约浮现纹路。他还没看清,忽然察觉一丝异样——这纹路的走向,竟和他手臂甲胄上的星图完全相反。
能量倒流。
他猛地抬头。
牧燃已经闭上了眼睛,靠着他的手臂,只剩下微弱的呼吸。
高台之上,灰烬未散,星辉尽灭。
远处铜铃轻响,风吹过断墙,卷起最后一片灰雾。